仍然是第一楼,仍然是梧桐间,唐谦独自一人坐在诺大的圆桌上大快朵颐,屋里再无他人。
直到唐谦吃到快饱的时候,门外才走进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长相极为普通,穿着也极为普通,放到街上的人堆里,可能比带着坠链的唐谦还要不起眼。
唐谦见他进来,咽下口中的食物,筷子也不放下,直接问道:“怎么样?”
男人淡淡道:“西城铜雀坊一号。”
“就说了这一句?”
“就这一句。”
“关于那块手帕,有说什么吗?”
“没有。”
大人物是不是都喜欢说话说一半,而且这老头面对面的时候那么多话,隔着传话倒惜字如金了……不过也算有收获,至少知道了钥匙指向哪里,手帕就看曲大哥的了。
撇开脑中所想,唐谦又吃了几口菜,咂舌道:“这味道还真是不错呀。”
唐人庄的口味如今已在流塘街大有名声,在南城也算站住了跟脚,但唐花花的菜式几乎都来自于唐谦的口述。受限于唐谦的见识,唐人庄的菜式以各类糕点小吃为主,相较之下,第一楼的大菜硬菜显然更加可口和奢侈一些。
“话说第一楼是客源满满,怎么每次我来,这梧桐间都刚好空着?”唐谦喝着餐后清汤,“你们提前预定了不成?”
“老爷将梧桐间包下了整整一个月,我就专门在此地侯着你。”
唐谦险些一噎,灿灿道:“他老人家出手真阔绰。”
第一楼的价格,他如今也算略有耳闻,连包一个月真算得上大手笔了。
男人似乎迟疑了一下,说道:“老爷说了,这一个月内,你每次来汇报的时候,我们都会提供饭食。”
这么好?那看来得多来汇报汇报。
唐谦禁不住打了个饱嗝,轻拍了两下肚子,又歇息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拿起东西准备离开。
铜雀坊一号……
也不知道会查到什么。
……
与其他三个城区相比,占据京都西北的西城占地最小,住户居民也最少,但平均各户房屋占地最高,到处都是深门独院,除了地位崇高的权贵,便是条件足够的富商也会尽量在此地买下一栋院子,以求踏入京都最核心的圈子。
各坊市街巷之间皆是可由马车行走的大路,移动的行人看上去着实没有呼啸的马车惹眼,路边的商铺大多装潢奢侈,价格昂贵,质地上乘,虽进出人数相对较少,但真正采购的又皆是有钱人,相比之下或许赚的更多一些。
而在这西城众多的坊市中,铜雀坊是当权派最集中的地方,大多数府邸看上去已有些旧迹,显然已有了年头。此地住户基本都是朝中大员,虽达不到最高的层次,却也基本都是当前的实权官员,仅次于靠近皇城的崇礼坊,后者乃是皇室支系成员专属区域。
至于最高贵的一些权贵,反而不受区域的束缚,大多依据喜好落户,且基本都是独门独院,并不喜欢与其他住户做邻居。比如,如今已被削成侯爷的常勇极爱黄白之物,在还是郑国公的时候便立府于豪商最多的东城。
铜雀坊各住户之间其实并不直接相隔,从外面一眼望去,各府宅看上去都是一个风格,对称的雕塑和绿植、深红色的大门和高挂的匾额几乎如出一辙。
唯一例外的是最边缘的那座明显失修多年的宅子,它的老旧和残破在这块富贵之地尤为显眼
。只要已进入铜雀坊,这种另类的鹤立鸡群之势便会如通决堤之水般涌入几乎每个行人眼中,恐怕除了此地的老住户外,没有人能够免俗吧。
钥匙的锈迹,房屋的破旧,这关系如此直白且明显,就好像特意有人指引一般……异样在唐谦心中一闪而逝,而后他毫不犹豫地向那旧屋走去。
走到这旧屋前,他才发现这屋竟是整个铜雀坊中占地最大的一个,宽阔的府门几乎超出其他府邸一般有余。门前的原本应有的一对雕塑早已不翼而飞,空留地上见方的隐约痕迹。大门上方牌匾处空空如也,褪色的大门上已经偷偷爬上了几道裂纹,门环处的咬环瑞兽已显露斑驳,原本垂立而下的两道金黄色门环被一道青铜锁扣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格外扭曲。
唐谦静静望着那青铜锁,又抬头打量来一下屋檐的高度,再扫了眼大路。
“这屋墙并不高,何必再给我一把钥匙……担心会有军士巡街,所以施展不开吗?”
唐谦略带疑虑地将钥匙插入门锁,轻轻一扭,“咔”的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混乱。
陶瓷碎片散落在地上,发黄的画纸屑四处都是,仿佛在院中曾举行过一场收藏品的集体销毁。
花坛中泥土全被挖出来并倒扣在了院中,和各类残留物混在一起,这么多年尽也没能孕育出一丝绿意来。
这就是所谓的掘地三尺吧……唐谦扫视一圈,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好继续往里走。诺大的府邸有着许许多多的屋子,但几乎每间屋子都已被搬空,徒留的四壁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他走到府邸最深处,终于看见了一个满面焦黑的屋子,屋子的大门不知去了哪里,墙壁上上除了火烧过的黑色,就剩下洞穿的窟窿的黑色,门口台阶上出现了原本应该挂在府邸外的牌匾。牌匾被烧得半毁,只隐约看得见中间那个“马”字。
唐谦右手按在腰间的短剑上,左手抓住黄纸伞的伞兵,然后略弓着身体,一脚跨过那牌匾,踏进屋中。
屋里非常昏暗,空气中似乎还充斥着刺鼻的烧炭味道,屋顶与墙壁遍布大小不一的窟窿,阳光就从这些窟窿里照射一路进来。
似乎就在光路集中之处,一道青灰色背影熠熠生辉,宛若天选。
明明就在眼前,但唐谦却完全感知不到对方的气息,他的神情瞬间变得极为警惕,脚下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后退撤离。
“你终于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青灰色的长袍在阳光下变的极为亮眼,披散开来的长发落在背后,略带几丝皱纹的面孔在光里满是威严,一眼看上去约莫五十岁不到的年纪,但说话的声音却非常苍老。
唐谦皱眉道:“你在等人?”
“我在等你。”那人深邃的目光凝聚在唐谦身上,好似要将他看透。
“等我?”唐谦脚下横移,额头渐渐生出冷汗。
这是一个陷阱……知道我是谁,不是月齐的人……信王的人吗?石相和信王联手对付我?
不好办啊,此人深不可测,比鲁山强了不知道多少!
不,不会的,石相不可能与信王联手,而且曲大哥说的话绝不是妄言,这个时候不该有人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杀我。
又是什么人在试探我吗?该死的唐天德,不知道留了多少烂摊子。
唐谦忍不住心中埋怨几句,然后低声:“不知阁下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那人先是自言自语地重复来一遍,然后极为轻声地平静道:“意欲杀汝。”
声音有些轻,似乎轻到声音传播都满了一些。
就在唐谦堪堪听清这四个字的一瞬间,那人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消失!
再然后,唐谦那无往不利的危险感知还未来得及出现,那人便已出现在了他的背后,缓缓地举起瘦得有些干枯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