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臣领袖,自然是直隶,不过若论起来能够称得上是‘雄藩’的,就只有两江和两广了。东南人文荟萃,天下菁英大半于此,开府两江,自然是煊赫已极,非同小可。
陆建瀛接到上谕,很是楞了半晌,怎么好端端的把自己发往两广了呢?旨意中是措辞很是温婉,说陆建瀛在两江任上,‘多日奔劳,操心过甚,’皇上本想将其‘北召内用’君臣两个‘日夜盘桓’,只不过第念两广所在‘夷情凶猛’,而徐广缙又非‘治理长才’,这才简派他奔赴两广,相信以他的手段和能力,必然能够使‘民情恰然,列夷雌伏’。
除了这些文字之外,皇帝倒也不肯手紧,给他加了‘兵部尚书衔’,又赏赐黄马褂,三眼花翎,命令他,‘一待接任之员抵府,交办差事之后,择日启程’。
陆建瀛碰头领旨谢恩之后,让幕府缮草谢恩折,鸣炮拜发,然后让人火速办差,只等接收大员到了,即刻交付。等了几天,桂良抵省,陆建瀛亲自到城外接官亭迎接,将他请入总督府,招待得分外热情——彼此都是官场上人,这等事也不必一一细表。
等到陆建瀛和他办理的交接手续,桂良正式履任两江,坐上了两江总督的高位。
履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沙船帮的郑若增和漕帮的罗九找了过来。他这一次赴热河行在陛辞的时候,皇帝对他说过,两江之地,政务繁多,错综复杂,海运之事,经过三年来的试运行,已经初见成效,你到任之后,千万不可懈怠,陆建瀛留下的一片大好成果,更加不能因为你心存‘人去政亡’之念,而付之阙如。否则,朕断断不能饶你。
皇上声色很是严厉,桂良不敢怠慢,在稍作休整,把衙门中的事情交托给下面的幕僚料理得差不多之后,立刻把这两个人请过府来,仔细询问。
一问之下才知道,两江治下各省的漕粮(虽然已经改为海运,却仍沿袭旧称)共计三百七十余万石,以每条沙船装一千石计算,就是三千六七百条。
船只不是大问题,郑若增和罗九这几年来大肆购买、打造沙船,有一些还是拿当年漕船改头换面重新使用的。只是这样,船只仍然不够使用,不过这几年合作下来,郑若增和罗九早有了默契,沙船在天津卸下漕粮,却并不会直接南返——。
听到这里,桂良问道,“为什么?是风信不符吗?”
“回总宪大人,不是的。”郑若增给他解释,“回上海是‘回空’,若是空船回返,水脚太贵,所以便要在天津卸船之后,继续北上,到了旅顺,装载大批的北货回南——这样一来的话,等于便减轻了公家的运价。”
“哦。”桂良点头,表示听懂了,“那,这样一趟,总要多少时日?”
“这要看在天津卸船顺利与否,若是顺利的话,总计四十天,就可以了。”
“好在时间还算富裕,就走两趟好了。不过,海运来回方向不同,去时是从东南奔西北,回程则相反,初夏之际多东南风,不利回程,”桂良很是读过一些书的,倒不是两眼全黑,任凭属下摆弄的昏聩之辈,问题也很在点子上,“如果风向不利,耽误了第二趟装运,两位如之奈何?”
“大人圣明。这等事当然也要先考虑到,不过逆风逆水,船只只是走得慢,不是不能走,到时候只有见风使帆,格外用心用力而已。”
“风险呢?”桂良又问,“我看过《元史?食货志》,自元世祖用丞相伯颜之策,创兴海运以后,‘风涛不测,粮船漂溺者无岁无之,间亦有船坏而弃米者’;我倒要请教,沙船往来,真的没有风险吗?”
“风险怎么没有?”罗九答说,“不过风险二字,要看怎么说,同样出事,在甲是风险,在乙可能就不是,不能一概而论。”
“你倒举个例子?”
“大人,是这样的。譬如在洋面上遇到海盗,在商人是风险,在公家就不是,因为公家有水师保护。”罗九说,“商人遇盗也有两种,有的有风险,有的没有。”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罗九和郑若增相视一笑,似乎不大愿意往下再说,却禁不住桂良一再追问,终于还是说了,“大人钟鼎之家,自然不知向小的这般跑江湖的难处。这就好比陆路上的镖行一般,有的镖行手面阔,吃得开,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总能够拉上交情,丢了镖,凭一份名帖就可以拿回来;有的就不行。”
郑若增说,“镖行招对了,风险就小。商人运货也是一样的,找沙船找对了,这方面几无风险可言,当然,费用也不一样。”
桂良这一次听明白了,原来沙船帮和洋面上的海盗有声气相通的,所以才不至于遭劫!当下又问道,“遇盗可说是人祸,风涛之险的天灾,遇到了结果是一样的,其中也有趋避之计法?”
“这要看管舵的和水手是不是得力了。至于减少损失,全在未雨绸缪。拿小人的沙船帮回南来说,货色由货主负责,我们损失的只是沉掉的船,不过船从下水之后,每一次的水脚之中,都要攒起来一部分,做日后汰旧换新之用。加以有漕帮帮衬,所以风险不大。”
“……至于货主,也有弥补之道,比如一船北货沉了,来源不继,行情一定会高,存货也能够卖得起价钱,就贴补了一部分的损失。”他想了想,又说,“小的和各方人打交道,听人说,列夷之国现在有一种名叫‘保险’的办法,有了损失,由保险行估价照赔,更无风险可言,不比公家的——”
郑若增突然停了下来,脸色很是复杂,有点忧虑的模样,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正在桂良疑惑想要发问的时候,郑若增又开口了,“不瞒总宪大人说,皇上推行海运,小的和罗九兄真正是赞佩皇上圣明,更加是举双手赞成,不过小的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心里害怕得很,海运之事,不遇风险便罢,一旦遇险,损失必重!装一千石的船沉掉了,损失的就是一千石米,一条船。就算我的船不要公家配,死掉的水手总要抚恤吧?这些事,朝廷全然不管,算起账来,倒全要我沙船帮倒霉!”
桂良听他说完,没奈何的皱起一双寿眉,处处履任,若是就沙船帮的难处上言,只怕皇上会认为自己全无办事之能——怎么在陆建瀛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难处,到了自己这里,问题就层出不穷了呢?
想了半晌,他说,“郑兄,罗兄,此节的难处,本官已经知道,待到时机到来,自然会在皇上面前为你们痛陈厉害,也就是了。至于现在嘛,还要两位老兄从中为国出力,为皇上解忧,海运之事,更是要全靠二位了。”
“小人自当谨从大人之言,认真报效朝廷。”
几个人正在说着话,有门下的戈什哈进来奏报:“大人,有京中寄来的书信。”
郑若增和罗九就势起身,向他告辞,桂良向外送了几步,二人一再请主人留客,桂良也不强求,哈一哈腰,转身回去了。
信是奕寄来的,其中除了照例的问候之外,就是提及这一次皇帝有意在两江治下修建大清朝的第一条铁路,并且着派总署衙门的文祥、李鸿章、唐之浩三人赴两江,从江宁到上海实地走上一遭,将可能施工经过的途径、区域做一番简略的查勘。并请求桂良从旁协助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