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一行人回到通州,有京中天使赍旨而至,当众宣读:“……恭亲王奕入朝以来,功勋在在,朝野皆见,此番江宁办差,更加处事分明,料理清楚,于英人会商之机,更大涨我天朝威风于域外。朕以公心治天下,此等于国有功之人焉能无赏?旨到之日,着加赏如下:赐恭亲王朱轮、紫缰、背壶、并奉五爪金龙、镂花金座东珠衣冠!”
太监又继续念到:“数年来,恭亲王劳烦甚巨,虽有辅助之功,难当朕怜惜之意。……着免去奕以王大臣兼管户部差事,其余缺份,一应照常入值。钦此。”
奕楞了一下,怎么赏赍之外,免去自己的主管户部的王大臣的差事了?此时无暇细辩,恭恭敬敬的碰了三个响头,“臣领旨,谢恩。”
这一次随同他回来的除了总署衙门的上下官员之外,还有到江宁去出席铁路开工大典的各国公使,这些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看多日来和英人商谈之际侃侃而谈,据理力争的中国亲王殿下,面对一个手托着黄色卷轴的男人碰头如同捣蒜,口中说着彼邦难懂的语言,让这些高鼻窝眼的老外大感新奇。
一行人进到城中,彼此拱手作别,奕带人径直到园子中来,谢恩、交旨复命。
突然而至的旨意本也是缘来有自,皇帝在和军机处一干人在议政的时候,说起了关于府库近来越发空虚的事情:“朕看过户部报上来的折子,到上个月为止,户部存银只有九百三十三万两,这样的一点钱,不要说朕推行新政,再有什么大的动作,就是再出现如康熙四十二年那般的山东、河南黄水泛滥之灾,国家怕就是连赈灾救急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文庆在下面跪着,碰头答说,“是,回皇上话,我天朝岁收进项,不外四途,其一为地丁,其二为钱漕;其三为关税,其四是盐课。其余杂项,不过有此名目,收数甚微,不足左右财政。”
“此四项中又以地丁收入最多,站到十之五六,是故前朝财政,大部分仰给予地丁。而因为圣祖仁皇帝有谕……”
皇帝摆摆手,打断了文庆的话,“你说的这些,朕也都知道。”说着话,他也离座站了起来,“圣祖仁皇帝五十一年有上谕,五十年以后所滋生的人丁,永不加赋。此虽为圣祖仁皇帝千秋圣明之主所谕,我后世子孙当奉行不悖的圣意,只是,到了今天,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国家用度不足,难道你们就想不出什么点子来,以增加国家府库的收入吗?”
听皇帝语气之中大为不满,文庆几个免冠碰头,口中答说,“总是奴才奉旨无状,上劳圣忧。”
皇帝又坐下来,声音中一片无奈,“朕也知道,自推行新政以来,传办的事物多了些,户部库银连番取用,难免会有入不敷出之景。这,也是怪不到你们的。”
文庆想了想,向上碰头,“皇上,奴才以为,国库空虚,不妨暂时行以常例捐纳之法?这在先皇,仁皇帝、乃至高皇帝、宪皇帝朝,都是有法可循的。”
“捐例断不可行!”皇帝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文庆的提议,“商人捐纳为官,若是只为日后上公堂时有个座位,不受刑罚,尚还有一说;只怕有那把花钱做官,当做生意来行之的蠹民,一心想着将花出去的银子借着公务之便,全数捞回来——行止之间还不知道要加上几成,几倍的利息——到最后,受苦的一定是治下的百姓。这在世宗朝,御史孙嘉淦所上的言三事折中早已经是在在言明的。”
“是,奴才料事糊涂,请皇上责罚。”文庆干干的咽了口吐沫,不敢再说。
皇帝并不是一定拿不出解决财政窘迫现状的办法来,便如厘金之法。只不过,身为天子,推行海运、盐政改革,甚至是铁路动工等新政,尚还可以以上述各项难以适应天朝如今所面临的形势不得不尔;而若是他自己拿出一个针对商人征收重税的办法,就会给人以为,皇帝贵为天子,却与商贾争利,传扬的外间,于自己的令名大大的有损。
沉吟了半晌,皇帝转而谈论起旁的事情,“老六这几年为国事很是操劳,朕想,也该给他减点担子了,军机处,下去拟旨,等老六回京之后,免去他兼管户部的差事,改为让肃顺总理其事。”
“喳。”
肃顺见了邸抄,一时还不知道所为何故,一面让龙汝霖为自己起草谢恩折,一面进宫面圣,叩谢皇恩,正好,皇帝本来就想宣他进来,听说他递牌子进来,立刻传召到了御前,“朕刚才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谈起,如今国家用度日渐不足,让你担当这份差事,除了要有破除情面的勇气之外,还要有任事之能。朕想,你定当不会辜负了朕的期望。”
“是。奴才旁的一概不管,奴才也管不过来,奴才只知道,凡是皇上交托下来的差事,一定要用心办,而且要办好。至于得罪什么人,奴才全然不会放在心上。”
这番自呈忠悃的话,皇帝很是爱听,不过叫他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这个,“除了要有勇气之外,你还要知道,户部掌管天下度支之财,责任无比重大。翁心存不提,不论是曾国藩、阎敬铭,还是朕前年派老六兼管部务,都是朕身边近人,这一次派你到户部履任,也是此意,而不是让你落袋那每月壹仟两的饭食银子。这一节你要记住。”
肃顺赶忙碰头答说:“皇上待奴才天高之恩,奴才自当剀切报效,只是,奴才于户部差事略有不通,还请皇上更多教诲,日后奴才办差之际,也好有个方略。”
“户部的差事,首在开源,次在截流。这两端你若是能做好了,想来朕日后在推行新政的时候,当不会再因府库空虚而掣肘。”皇帝想了想,“肃顺,朕知道你人虽很聪明,怎奈读的书不多,回去之后,多多看看书,尤其是高皇帝年间,甘肃布政司董浩所上的条章,有机会认真读一读,总是于你有利的。”
肃顺不明所以,看皇帝面带微笑,不像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只是,董浩是什么人,他从来也没有听人说过,还是回去问问府里的几个清客吧。含含糊糊的答应下来,这才碰头而出。
出了万方安和,迎面正看见奕迈着给‘官步’稳稳当当的走了过来,“给王爷请安。”
“是你啊?”奕站住了脚步,“见过上面了?”
“是。奴才刚才跪安出来。”肃顺和奕虽同是朝中新贵重臣,两个人彼此却总觉得很生疏,极少能够有机会说几句话,“王爷要是没有别的吩咐的话……”
奕转过身去,又若有所思的转了回来,“皇上命你料理户部的了?”
“是。皇上让奴才奉旨管着户部的差事。”肃顺不好就去,和奕说道,“奴才处事操切,今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请王爷多多指点。”
“只要你能够实心办差,我自然也会尽量指点。”奕点头说道,“不过,我想劝你,伺候皇上,全在用心,那些华而不实、专用来媚宠的东西,还是少进献给皇上。”
肃顺脸一红,“是,王爷教训的是,奴才都记下了。”
“嗯,你去吧。”奕一摆手,“我还要进去给皇上请安,就不和你多说了,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是。奴才谢王爷。”和奕说了几句话,憋了一肚皮火气,肃顺回到朝房,对同僚口中的庆贺之言理也不理,旁的人只当他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遭致雷霆,殊不知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