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清宫出了满身的大汗,出来朔风扑面,回宫之后又连着用了几杯凉茶,到了下午的时候,皇帝只觉得腹如雷鸣,纠结难忍,六福赶忙命人取来取了些太医院所制的成药,悄没声地进奉皇帝服用。
那些成药,都是参酌数百年来的验方,精选上等药材所制,及时而服,确具神效,可惜进用得太晚了些,一无效果,皇帝里急后重,忍无可忍,终于不得不起身如厕,一番泄泻,觉得肚子中舒服了一点,不想回到殿中,坐不到片刻,又有坠涨之感,只好再去。如是者三次,六福可有点害怕了,他虽然不懂医术,也知道泄泻最是伤人,看皇帝拉得脸色苍白,一边伺候着他躺下休息,一边命宫中的小太监,赶忙到钟粹宫请皇后来。
皇后也给吓了一跳,问来通传的小太监杨三儿,“可传太医了吗?”
“陆公公请过主子的旨意,主子说,不碍事,不过是一冬积攒而下的火气,泄一泄就没事了。所以,奴才们……”
“糊涂!”皇后悚然动容,“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他疼惜下面,你们不知感恩,就由着他的幸子来吗?去,到太医院,传薛宝善、薛福尘、李德山到养心殿侯旨!”
“喳。”杨三儿不敢怠慢,碰了个头,一溜烟的出去传旨了。
这一面,皇后起驾,到了养心殿中,行礼之后,皇帝让她站了起来,“怎么,把你也惊动了吗?”
“皇上,龙体不虞,干嘛不早传下面的奴才伺候呢?您啊,就是太多心慈了。”皇后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呀,好热啊。皇上,您发烧了呢!惊羽,还不给主子取……”
皇帝倒不觉得身体上有很大的问题,精神也还爽利,“朕没事。”他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你知道吗?人家说,经常有一个小病小灾的话啊,于人的身体只有好处,而没有害处,怎么说呢?不会得大病!你不见那些身子骨硬朗到极点的,每每一旦发病,就是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的?”
皇后给他逗得啼笑皆非,真不知道这番歪理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她不以为皇上在说正经事,只当他是在故意开玩笑,以宽慰自己,女子心中感动,手中更加用力,握住了丈夫的手。
片刻之后,太医院三名奉召太医及得到消息的军机处几个人联袂到了养心殿中,给帝、后行礼之后,柏葰碰头请罪,“都是奴才等奉职无状,未能厘清朝局,要皇上龙体辛劳,方有今日圣躬不豫。奴才等唯愿圣上早占勿药,康健如昔之外,更自请处分。”
皇帝好笑的摆摆手,“这和你们有什么相关?”他说,“若是有过错嘛,也是朕自己倚仗年轻,未加珍视之故,不必提它了。哦,对了,你们谁会下棋?”
宫中博弈,指是皆是黑白纹坪之道,军机处中柏葰、翁心存、孙瑞珍、曾国藩几个都是个中高手,特别是曾国藩,平生两大嗜好, 一个是吸烟,一个就是围棋,前者早已经戒断多年,后者却是公务闲暇,唯一聊以**的,不过皇帝问及此事,显见是有意在这殿中与臣下手谈一局。而和皇帝下棋,顾虑重重,赢了皇帝固然不能;便是输,其中也有太多讲究,故而众人不好出声,养心殿中沉默了片刻。
“怎么了?你们都不会下棋吗?”皇帝好奇的问道,“曾国藩,朕知道你是会下棋的,是不是?”
“是,臣略通棋艺,不过奕可通仙,臣寸心所得,不过其中皮毛而已。不敢在圣主驾前献丑。”
“手谈是君子之道,今儿个朕身子不爽,连思路也觉得大有恍惚之感,正好借此机会,清醒一下头脑——六福,摆上棋盘。”
棋盘摆好,皇帝手拈白子,布下一子,曾国藩站在床沿一边,着黑子跟进,二人乃自手谈起来。
弈棋一道,博大精深,真是论之不尽。大体来说,贵在严谨,所谓‘高者在腹,下者在连,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却也有谓‘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者,有后而先者,击左观右,攻后瞻前,两生不断,俱活不连。说起此道来,学问可也就太大了。
皇帝两世为人,前生不必提,碌碌无为,潦倒一生,做皇子的时候,在上书房也曾经学过围棋,不过好而不精,便说是一手‘屎棋’也不算过分——他下得很糟,这就让曾国藩分外感觉为难了,面对的敌手是一国至尊,想赢不敢,输又要让旁人看不出是有意逢迎,而皇帝的棋力非常糟糕,在他看来,便是初学者也比不及,落子之间,煞费苦心,不一会儿的功夫,额头上就渗出了汗水。
偏偏皇帝自己下棋不行,还要指点对手,“唔,这里可不好。你应该在这里落子,否则的话,朕所布的这一条大龙……”他忽然醒悟过来,随手把掌中的白棋子扔到坪上,“你啊!算了,不下了!”
曾国藩暗中出了口气,赶忙跪倒,“皇上?”
皇后不懂围棋,只觉得盘上密密麻麻都是黑白棋子,谁输谁赢也看不出来,“皇上,怎么不下了呢?”
“弈象包罗至广,最能见人胸襟气势。奸险狡黠,宽厚和平,一经手谈立有所悟。固然双方对奕,旨在取胜,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君子与小人,宽厚与刻薄,王道与霸道,一经交兵便无所遁迹。同样求胜,有人泱泱大度,对敌人困而不杀,使其知难而退,有人则招招毒恶,胸罗万险,恨不能杀得你片甲不留,这其中的分野判别可就大了。是以饱学和平之哲人,每能于棋弈之间,察见人气度风骨,心性抱负,百试不爽,倒也并非无因呢!”皇帝笑着说道,“皇后,你看出来了吗?曾国藩是有意让着朕呢,这样下法,还有什么意思?”
“臣不敢。皇上棋力,本就是天下第一……”
“当面扯谎!”皇帝半真半假的斥责道,“算了,让他们进来,给朕诊脉吧。”
薛宝善几个请过脉案,碰头说了一句,“皇上万安。”这四个字就如春风飘拂,可使冰河解冻,殿中微闻袍褂牵动的声响,首先是载垣走了过来,望着薛宝善说道:“皇上今儿多次泄泻,到底是什么缘故?你要言不烦地,奏禀皇上,也好放心。”
“是。”薛宝善答应一声,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清明已过,谷雨将到,地中阳升,则溢血。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自然是静养为先……。”
“静养,静养!”皇帝忽然发怒,“朕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
薛宝善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天威不测,皇帝常发毫无来由的脾气,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皇后在一边温言劝慰道:“退下去吧!赶快拟方进呈。”
有了这句话,薛宝善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还得匆匆赶到内务府,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药方,另有官员恭楷誊正,装入黄匣,随即送交内奏事处,径呈御前。
皇后回头劝道,“皇上,又何必为下面的人动气?依臣妾看啊,这数年来,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也实在是该好生休养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