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倭仁的奏答,皇帝考虑了半天,上一年的事情,固然是奕有过错,给他临机发难,贬出庙堂;实际上,就是没有私藏奏折这件事,他也要另外找机会惩治奕的,一则是为年轻的奕隐然有成朝臣领袖的预兆,再加以他生来不羁的性子,即便是在自己面前,也经常语出不敬之言;第二才是为要痛责桂良之事,免得君臣兄弟两个见面的时候彼此尴尬——奕身在军机处,又是首辅,一旦在这件事上为桂良说话,他的决断就很不容易下了。
在他原本想来,桂良之事了解之后,总要等上一段,再渐次考虑到奕的,总不好刚刚杀了桂良,就启用犯员的女婿,传说出去,倒似乎是皇帝后悔杀了桂良,以此来作为弥补、酬庸之法的——这是皇帝绝对不能容许出现的声音。
但这一次倭仁的话,却让他觉得,未必非是。不说奕经此一事,会学得几分谨饬小心,就说日后,差事办成了,他也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到时候,他也只有倚仗朕的力量,再不敢有半点轻言轻动之处了吧?唔,这个办法好!既能使旗人生计一事得到解决,又可以让奕得罪了天下人,日后,还不是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
主意打定,皇帝心情大好,“六福?大格格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啊?”
大妞自从上一次进宫来,婉转进言,意图为外祖求情之后,就给皇帝和皇后顺势留在宫中,好在这里是她从小长起来的,只要命随身侍候的太监回府说一声,父母知道孩子在宫中,倒不虞有它。数日来,皇帝政务倥偬,总会把她传到自己跟前来,伯侄两个说说笑笑,放松一番。说来也奇怪,皇帝喜欢孩子是天性,但更多的爱心和耐心都放在自己这个侄女的身上,倒是对自己的孩子,除却一个二阿哥载滢之外,多是不大过问的态度,令秀慧、颖慧几个公主,只有在给皇阿玛一天三次请安、或者皇帝到他们的母妃房中去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回万岁爷的话,大格格今儿个早上请安之后,到萃景斋去了。这会儿是不是还在,奴才不知道。”六福赔笑答说,“不如,奴才去看看?”
“你这惫懒小子!”皇帝笑骂了一声,对他说,“若是她还在皇后那里的话,就传皇后一起过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口环佩叮当,有脚步声和请安的声音响起,“奴婢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都起来吧。”是皇后的声音,说话间,牵着大妞的小手,两个人进到暖阁,盈盈拜倒,“臣妾(侄女)给皇上请安。”
“朕让六福去传旨的时候还想呢,怕大妞不在你伯母房中,这样倒好,省得朕等得心急了。”
皇后和大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发愣的看着他,半晌方一笑,“皇上今儿个是怎么了?可是有下面的官儿给皇上传来什么喜讯了吗?”
“要说喜讯嘛,倒还真有一件,日前肃顺这个狗才,在山西给朕上折子说,咸丰八年,西北遭遇旱荒之年,百姓蒙朝廷恩典,多有恩旨发赏,小民感戴天恩,由省内士绅并百姓吁请,请朕西巡。朕想了想,百姓有这番孝心,朝廷也不好坚峻,这不,刚才和军机处议了一番,朕想,等明年,过了朕万寿之期,就出京西巡了。”
他笑着说道,“难得在京中呆的久了,园子中风景虽好,终究是早就看腻了的,出去一趟,见识一下西北风土,总好过常困于这大内之中——对了,大妞,你和朕一起去吧,皇伯父带你见识一下,顺带品尝一番西北的美食!”
“是,皇伯父恩宠,侄女叩谢皇伯父天恩。”
“近来在宫中和伯父、伯母作伴,可想念你阿玛和额娘吗?”
“这,侄女想的。”大格格老实作答,“只是,侄女想归想,但上一次出府的时候,阿玛对侄女说,他身犯咎戾,无颜面君,皇伯父恩宠侄女,侄女自当为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尽一番孝心,以赎他罪衍于万一。”
“你阿玛这个人啊……哈!”皇帝忽然说道,“六福?到恭亲王府传旨,着恭亲王及福晋,即刻进宫见朕。”
“喳!”六福答应一声,转身出宫而去。
皇帝转而说道,“等一会儿你额娘和阿玛来了,你就和他们回府去吧。”
大格格眼圈一红,怯生生的小声说道,“皇伯父敢不是厌烦侄女了吗?”
“怎么会?朕欢喜你还来不及呢!”皇帝苦笑着摇摇头,“你愿意留在宫中,舍不得朕和你伯母,朕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厌烦你?只不过啊,你代父尽孝,固然是合乎礼法,但尽孝心不能只是对朕,对你的父母,更当如是。对不对?等日后想朕了,再进宫来。好吗?”
话已至此,大格格不能再辩,当下点头,“是,侄女谨遵皇伯父教诲。”
在谌福堂用过午膳,皇后领着大格格再度转回萃景斋,六福从外面掀帘而入,“皇上,恭亲王来了。”
“传他进来。”
门帘挑起,奕低垂着头,款步入内,身上穿着亲王四爪莽龙服侍,头上戴着朝冠,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入殿疾趋了几步,在拜垫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弟奕,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上前几步,在御案前跪倒,等候问讯。
“老六,朕和你有多久不见了?”
半年之后,再回庙堂,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奕跪在那里,心中忽然想起刚才六福到自己府中去传旨时,夫妻两个相视骇然,只以为为桂良之事,皇帝要行以株连之法,但听六福说,万岁爷的神色很是舒爽,不像是有什么灾祸要临头,这才勉强放下心来,下人伺候自己和太太更换朝服,随六福进宫。
瓜尔佳氏自有随同而来的丫鬟服侍着,到萃景斋去给皇后请安(皇帝召见命妇,即便是有丈夫陪伴,也关碍朝廷脸面),自己则由六福领着,到了谌福堂中,想不到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的这个问题?他整理一下心神,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弟自咸丰八年十二月初六日之后,再不曾君前奏答,……”
皇帝点头说道,“有半年之久了。”他问道,“老六,上一年事发之后,朕一直奇怪,百思不解,一直很想当面问问你,又怕届时一怒之下,于你更有什么凌厉处置,便将此事拖了下来,今天你、我只论兄弟,不讲君臣,你和四哥说说,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奕暗中苦笑,自己的心境早已经如黄台之瓜,何堪再摘?不过皇帝问道,不能不答,“臣弟……臣弟之罪,罪大恶极。但臣弟之心,可表天日!当年之事,臣弟并无隐晦山西弊情之意,只不过心中一时慌乱,将奏折隐匿而下,等到再想向皇上痛陈罪行的时候,后悔已然稍嫌迟误了。”
“你啊!”皇帝叹息着说道,“朕知道你,少年英武,受尽了先皇宠爱,行事之间,难免有荒诞处。旁的不说,自打你入值朝房以来,为了言行非礼的缘故,朕也曾经多方训诫,结果呢?还不是如耳旁风一般——你说,朕说得是不是?”
“是。”奕立刻答奏,“臣弟荒唐之处多多,若非多蒙皇上保全,只恐早已覆顶!皇上于臣弟这番回护之情,臣弟存殁难忘。”
“朕圈禁你数月,是想你认真学一学什么叫礼法、规矩!你知道送抵御前,参劾你的折子有多少?私藏奏折,让福晋进宫来,为外父求情。”皇帝用力一挥手,打断了他将欲出口的自辩之词,“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瓜尔佳氏和叶赫那拉氏进宫来,你和老七事先不知道?但你别忘了,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你身为一家之长的责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的家事都弄不安稳,还说什么辅弼朕躬?”
“是,臣弟知罪了。”
看他一脸痛悔的样子,皇帝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近日朝堂上所传之事,你也知道了吧?”
“是,臣弟略有所知。”
“于此事,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