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回经由皇帝朱批的奏折,肃顺心中大喜,“杏簪、雪琴,皇上顺应民情,俯准所请了。”
“哦?”彭玉麟和朱光第闻言一愣,“皇上怎么说?”
肃顺把折子顺手递了过去,二员起身接过,展开来看,是很熟悉的瘦金体字样,在任上几近一年,见得多了:“览,该员所奏,甚慰朕心。山西百姓有此良善之念,天必佑之。肃顺奏请一情,当于咸丰十年,万寿节庆之后,颁旨办理。另,晋省诸员,当上体朕怜爱百姓之心,不可有半点疲扰乡梓之事,钦此。”
彭玉麟把奏折递给朱光第,转头对肃顺说,“皇上真不愧是百世圣明之主。”他说,“只看皇上为恐明年圣驾西巡,沿途有靡费之情而提前降旨,杜绝此等陋习,职司阅遍古籍,似这等情见乎词的上谕,还是第一次看到。”
朱光第微笑着附和几声,随即笑道,“左右当年抚台大人是办理过这等差事的,旁的不说,只是这承办迎驾事宜,当有所心得吧?”
“咸丰七年的时候,我奉了皇上所派,出京办差,沿途观风察吏,顺便办理一路迎驾之事,说起来,百姓于皇上的那番孝敬之意,真正是一无虚假,倒是沿路各省,假借皇上南幸为名,多有需索,弄得……”
肃顺摇头苦笑了几声,他又说,“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御驾到了晋省,我不管下面怎么弄,总之再不能出任何的麻烦。雪琴兄、杏簪兄,等你们下去之后,知会各州道府县,要是有人敢借此名头,行以不法之事,本官不管他是什么来头,一概具名实参。”
“大人放心,职司明白的。”
“不过嘛,”肃顺话锋一转,又再说道,“西北贫瘠之省,皇上难得到此,总也要有一番身为臣下的表示。你们以为呢?”
彭玉麟不以为然的一皱眉,他的性情非常峻厉,心中虽有君父之念,却并不以做臣下的就应该尽情报效为然;还不等他出言反驳,只听朱光第说,“抚台大人这话说得对。除却尽孝之外,总要皇上这一次能够开开心心的来去,方可显出我晋省百姓的灵透聪慧,万万不能像咸丰七年那般,为旁的事情扰了主子的雅兴。”
“我倒想到一个主意。”肃顺说,“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哦?不知道大人所想的是什么主意?”
肃顺也不隐瞒,把心中所想的这个主意拿了出来,说起来是效仿前明‘内市’之法,逗皇上开怀一笑——。
这种办法是前明正德年间,所谓的‘八虎’为逗天子开心,而特别想出来的,古代的都城,所谓‘前朝后市’,明朝犹存遗意,在宫城后门,也就是煤山脚下的玄武门外设市,每月逢四开市,听由民商出入,自由交易,称为‘内市’。内市中有好几家店铺,不必逢四而每日可以做买卖,是皇亲国戚或者有权的太监所开设,名为‘皇店’,店名头一个必是‘宝’字,‘宝和’便是皇店之一。
正德皇帝名叫朱厚照,其父孝宗朱祐樘是明朝难得的好皇帝,惜乎短寿,得了朱祐樘之后,因为自己当年一直长到六岁的时候方始和乃父相认,故而绝不愿自己的孩子遭受与自己当年同样的苦痛(正德和其父孝宗、其祖宪宗皇帝的故事,于历史有一点了解的读者都知道大概,不缀),故而骄纵异常,等到他撒手而去的时候,朱厚照已经给养成了天下第一纨绔的性情。
他登基时只有十五岁,精力旺盛的邪门极了,却并不用在正途,成天走狗放鹰,胡闹到了极致。偏又有司礼监刘瑾等人从旁簸弄,更加是把国事扔到一边,整天乱来。
有一天,皇帝微行,偶然看到估衣铺在叫卖,估衣商的两臂连扇,披了十几件冬夹棉衣,样子十分滑稽,不由得大感兴趣。而且,听那估衣商吆喝叫卖,声音洪亮,聚观的行人,争相问价,喧哗一片,估衣商应接不暇而有条不紊,也大为佩服。一定要学来玩一玩。
于是,在宝和店特设估衣铺,用长凳与门板,铺成一个平台,堆满了太监与宫女送来的旧衣服,皇帝站在中间,头上歪戴一顶瓜皮帽,学着叫卖估衣的特有声调,连唱带说,手口并用,宣传手中那件估衣,如何价廉物美!一件唱完,搭在肩上,又唱第二件,太监便扮顾客,抢着要买。
先是‘顾客’与‘顾客’争,到后来便是‘顾客’与‘店主’(也就是皇帝)争。已成交了,‘顾客’忽然翻悔,故意挑剔,料子不好,颜色不对、而‘店主’则逐一分辩,最后还是不能成交,因而发生争执。
这时候便有太监扮了‘市正’来调解,帮着‘店主’,派‘顾客’的不是,‘顾客’前倔后恭,改容相谢,自顾在‘廊下家’做东道谢罪。
‘廊下家’在玄武门的西面,是太监所开的酒家,自造不须上税的私酒,其色殷红,名为‘琥珀光’。这些‘廊下家’也备酒菜,也可以叫勾栏中的‘粉头’来侑洒——当然只有皇帝光顾时,才有此特权,而所谓‘粉头’,不是教坊女子便是宫女,一见皇帝来了,都来强拉,一只手往西,一只手往东,口中娇喊:“朱大爷,我家来!”有时相持不下,‘粉头’们大打出手,拉头发、撕衣服,口中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竟似真的一般,皇帝少不得横身调解,而乐在其中了。
肃顺和很多旗人一样,最爱听这样的前朝故事,他自己读书不多,但府中连同陈孚恩、李慈铭等几个清客,都是饱学之士,知道他爱听,公务之余,便捡一些来说给他听。肃顺腹中无物,但记性极好,偶尔给他听到了前明旧事,就此记在心中,这一次和朱光第两个人议事,正好把这件事拿了出来。
这样的事情,彭、朱两个自然也是知道的,闻言各自愕然,“大人莫不是想效仿当年旧例?请皇上在太原城中做一番‘内市’勾连吗?”
“你们以为怎么样?”
“行之倒也无妨,只不过,圣驾轻出,大非所宜,而且,皇上终究年轻,若是真的觉得好了,回京之后,有样学样的建起来,传扬出去,于圣誉有玷。”彭玉麟的话说得很委婉,这是因为年来与肃顺相处,发觉他这个人非是寻常旗下那等一肚子‘小心火烛’之物的混沌可比,虽然读书不多,但很是明事理,而且,于自己和朱光第、翁同龢这样的读书人非常敬重,因此说话时,也就不好直抒胸臆了。
肃顺听不大懂,迷惑的眨眨眼,“雪琴兄说什么?”
彭玉麟和朱光第相视苦笑,只好再为他解释。前明正德皇帝的顽劣行径,史书虽是用了春秋笔法,但终究难以尽掩,便如同这内市一般,正德小皇帝尝到甜头,日后更加‘奋发图强’的折腾,种种诸如‘豹房、新宅、巡幸、自封’的胡闹举动,终于导致他在三十一岁的壮年,一瞑不视。若是当今天子‘见贤思齐’之下,日后也有这样一番举动的话,追缘论始,未必不是肃顺这一次迎驾之时,以民间方技进呈而导致出来的祸端。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吞吞吐吐,总算让肃顺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当是为什么呢?雪琴兄过虑了,过虑了!”
“大人这话怎么说?”
“内市之法,虽然是前明所有,但在我朝,并不为稀奇。高宗年间,便有在园子中做买做卖的旧例,乾隆爷更曾亲自带着十格,穿行其间,与民间百姓并无二致……,总之,这不过是我朝早有之事,你们就不必为此烦心了。”
彭玉麟和朱光第当年入仕都是正途,但两个人的科名不佳,在京中居住的日子很短,就外放为官了,于本朝故事,反而不及前朝知道的多,闻言问道,“有这样的事情?从来不曾听人说过呢?”
“到了嘉庆爷的时候,他老人家秉性刻苦,以为这一节多有靡费,况且玩物丧志,根本就不以为然,故而也就弃之不用了。”肃顺说,“对了,我听我府中的龙夫子说,当年前明的正德皇帝,还曾经在宫外另外建了宅子?来去无踪,可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