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阖双目,听李鸿藻把齐园岭的奏折念完,“军机处是怎么议的?”
“臣等以为,周成滥杀无辜,虽然战场有功,但此风断不可涨!朝廷宜乎略加惩处才是的。”
“怎么个惩处呢?”
奕在御前当差多年,对于察言观色有独到之功,一听这话,就知道皇帝心中对于军机处的奏对是不以为然的,干咳了一声,越众而出,“臣弟想,干脆就于周成战地用命之功不赏、纵兵为害之过不罚,收小惩大诫之功也就是了。”
“齐园岭是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先不提他说得对不对,建言本章论及的也都是国事,焉有你等身居庙堂之高,却只想着和稀泥,做和事老的?朕看你是越老越圆滑了呢?”
他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说出的话来却句句是诛心之言,奕赶忙跪倒,“是,皇上教训的是,此事确实是臣弟的疏忽!臣弟请旨,退下之后,宣齐园岭到部,认真查问此事是否属实,再到御前答奏。”
“不必!”皇帝摆摆手,取下花镜放在一边,慢吞吞的说道,“你们这些人,心中只有仁恕之道,却丝毫不会考虑绿营兵士所处的位置和面临的情况——士兵驻军异国,四外强敌环伺,若是没有周成这样的雷霆手段,也断然没有日后菩萨心肠的用武之地。朕看,周成杀一人而震慑全体,日本人若是能够顺应天命,俯首甘当良民,那些得活的百姓,还要感激他哩!传旨,周成杀敌有功在先,而施以雷霆,威震一府百姓在后,着赏戴三眼花翎,赏穿黄马褂。叫礼尚崇实去一次。”
皇帝的态度如此鲜明,奕几个暗暗叫苦,赏了一个周成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怕军中有样学样,对日本百姓统统的行以这种酷烈之法,于日后就太不利了。有心想再劝几句,又不敢。
“皇上,奴才在想,周成蒙皇上一言褒奖,恐生出骄矜之心,日后若是再有人以此为法,对日本生民大加屠戮,于皇上爱民圣德,略有微玷。”肃顺适时说道,“故而奴才以为,于该员固然是该予以褒奖,但也不妨派人随船渡海,私下里行以申斥之语!不但是周成,其他张运兰之下的军中领兵之将,也不妨同样办理。让他们知道,浩荡圣恩之外,还有不测之威!行事之间多一分顾忌,于皇上日后在东瀛小国展布教化王道,也是大大有利。”
这样的一番奏答,由不得奕不从心底升起钦服感,难怪肃顺权倾朝野十数年而不倒,只是这几句话,便说得面面俱到,各方全都给他包容进去了!“皇上,肃大人所言极是,臣弟附议。”
“臣等也附议。”
“…………”
“那就按照肃顺说的,派杨三儿随舰队过海,宣示朕意。”皇帝也觉得很高兴,肃顺果然是会说话!不枉自己捡拔他入值军机处,似乎这十数年之内,他很有所长进了嘛!“都跪安吧。”
奕以下,躬身退了几步,转身出殿,回到军机处的北值房,落座之后,李鸿藻笑道,“人言肃雨亭世情练达,简在帝心,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下无虚啊!”
肃顺也很得意,向李鸿藻点头一笑,“哪里,我所言的,也不过是圣上心声,仅此而已,身为人臣者,自当如是,岂敢当李大人赞誉之语?”
片刻之后,值班章京把上谕拟好,发交各部,旁的人也还罢了,杨三儿却如丧考妣!上一次派内奏事处的小梁子等人到南北洋海军舰艇上去宣示皇上的旨意,回来之后,连着四五天的时间,走路都打晃!记得当时自己还笑话他们来着,谁想今天就轮到自己了?此念一生,心中恨透了周成:要不是你,杨大爷也用得着受这份辛苦吗?
恨归恨,差事还是要做,把分内的事情交托六福等人,杨三跟着礼部尚书崇实乘火车到威海,登舟涉洋,数日之后,到达鹤冈府。
这一次他们是随同山东、山西、河南、四川四省绿营将士一起出海,近万名士兵拥挤在定远号、万春、万秋、万藏四艘舰艇上,远字级的铁甲舰还好,舰体巨大,另外三艘一级炮舰上,甚至连舱中的通道都挤满了士兵,这还不必提山西、河南各省的士兵平生从来没有做过船,海面上波涛汹涌,这些人吐得昏天黑地,那份呛鼻的味道,闻者欲呕!
海军士兵又是厌恶,又是好笑,给这些旱鸭子统统起了个外号,叫臭猪,“喂,臭猪!把你的腿收起来!喂,臭猪,把你倒出来的这些下水都收拾干净了!喂,臭猪,清理自己的舱室!喂,臭猪……”
绿营士兵吐得浑身无力,满脸青绿色,即便是心中对这些海军士兵不满,也知道凭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宜招惹对方,只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了。
好在海程并不很长,四天之后,定远号再度在鹤冈府海面放下锚链,开始碇泊,崇实和杨三由邓世昌陪着,站到船头的甲板上,向海岸上眺望,到处都是赤裸着上身,顶着一颗光秃秃的脑壳的男子在前后忙碌,向一群辛勤的工蚁般,把从船上卸载下来的物资从海岸边搬抬上大车,然后几个人一起用力,推着车向高坡后行去。在目光所及的远处,是一团团的黑烟腾空而起,海风阵阵,送来一股股的恶臭气息。
杨三手捏着鼻翼,说话的声音有点走调,“这是什么味道啊?怎么这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