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道:“孙牧野,你长点心吧,后面营寨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如今还敢去荆国地界,现栽你一个叛国投敌的罪,一过溪就把你射死,谁管你冤不冤?”
孙牧野深深朝露回村看了一眼,转身走了。他不知道当杨罚来到火石堡,再怎么喊也听不见他回应,再怎么敲也等不到他开门时,会不会怪他不告而别。
危陀山青杠堡成了接收孙牧野的下家。青杠堡统领校尉的名字无人知晓,人人只叫他乌头把。他的左脸陷下一个铜钱大小的洞,显然是箭头射中的伤,一张脸的皱纹都向伤口处拉扯,倒把那一块绷紧了,生出的嫩红皮肉在焦黄脸上尤为刺眼,他的左眼仿佛罩了一层白雾,右眼却格外犀利,只用单眼把书信瞟了一瞟,再打量一番孙牧野,问:“他是孙崇义的儿子?”
押解卒子回:“是。”
乌头把再问:“云州念波城的孙崇义?”
卒子道:“全大焉只有那么一个孙崇义。”
乌头把不知不觉把羊皮信撕成了条,冷淡道:“熊承飞不要的破烂就往青杠堡丢。”
卒子道:“熊校尉说,青杠堡若不想要,再往别处扔就是了。”
乌头把将羊皮纸丢在地上踩了两踩,道:“先住下,看看再说。”
孙牧野便在堡中住了下来。青杠堡是比火石堡规模大两倍的前线重堡,有将士近四百人。危陀山左与荆国为邻,右与项国接壤,边境冲突不断,于是戍守为主,屯垦为次。孙牧野在此只半年,便实打实与荆兵、项兵干了几仗,其中项兵的剽悍又胜过荆兵。与荆兵对战,双方各占山头,互射半日的箭,便各自散了;与项兵对战,就是白刃红枪的面对面厮杀,往往要两三日,才各自收兵回营;有时两边逞血气之勇,僵持十天半月都不肯先退,伤亡过十,便惊动了两国朝廷,又各派使节,暂时修好,不出三五月,又要为半亩田、一丈土,重争个不休。
乌头把是土巫族人,脸色从来如当地天色一般阴郁,他孤僻少言,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盘膝坐在高处,冷眼看卒子们的行动。开春播种时,他在田坎上从早看到晚,偷懒的他不骂,勤快的他也不奖;听说焉兵和敌兵起了冲突,他也过去看,既不鼓动,也不拦阻,若没来得及去,便要把参与的卒子叫来细问,冲突怎生开始、怎生结束,偶尔卒子们会提起孙牧野的弓箭准,之后耕种时,乌头把便会坐到孙牧野的田边来,不声不响看他赶牛犁田。
孙牧野在夏末长到十六岁,杀了生平中第一个人。是年,戎卒们把后山坡的荒地开垦了出来,孙牧野和二十个同伴溯界河而上,走了两里多,寻到一处水丰流急之处,准备开出一条水渠,引河水入渠,再造筒车运水浇田。次日,西项兵来界河边洗衣裳,两家先是隔着河各做各的,半晌后,那边看这边的水渠挖得又宽又深,便道:“这河说好了一家一半,你们开这条渠,把水分流一大半了。”焉兵道:“又没过河中线,我们在这边想做什么做什么。”项兵道:“水又不是只流你们那一边!”焉兵道:“那边的水要流过来,我们有什么办法!”两边斗了几句闲口,也不算大事,项兵洗完衣裳,自往山坡上去了。
又过了两日,焉兵们开渠开得热火朝天,孙牧野几个在河滩上造筒车,四十二个水筒打好了,正在搭建三丈高的龙骨,忽听河谷上游哗哗地响,一个问:“什么声音?”另一个疑心道:“莫不是山洪?”又一个道:“两个月没下雨了,哪里来的山洪?”正说着,一个跑到岩上望了望,叫道:“山洪来了!快上来!”卒子们急忙从河滩上撤离,有几个舍不得打了两天的竹筒,还想去捡,被众人拖住向坡上爬,只爬了四五步,便见山洪滔滔而来,河谷瞬间平涨三尺多,有两个正在河中洗脸,没来得及上岸,待要迈步时,水已湍急如奔马,两人手挽手,双足在河底粘着挪,不知谁踩中青苔石,脚下一滑,连累同伴一起跌倒,随浪翻滚而去,众卒连忙沿岸去追,追出半里,才在狭窄处伸出长杆,一个游过来捉住,被拖上了岸,另一个却在河心,只见一颗头时而浮时而沉,眨眼漂远了。
山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河谷恢复平静,只是河滩上两三百个筒车零件都被水冲走了,孙牧野他们要重回山林伐好几日的木。领头开渠的老卒道:“这水发得怪异!长时间没下雨,怎么突然来了这一股?”另一个道:“往常山洪都是浑黄的,今日的水倒清亮。”老卒便点了两卒,道:“你们去上游看看。”
那两卒去了一个时辰回来,吵道:“是项贼在上面放水坝的水!”众卒闻言大怒,道:“项贼用心狠毒!”
原来往上游去十多里,西项在河边用沙袋拦出一个水坝,蓄了一顷多的水,是为旱期准备的,夜州多雨而少旱,这水坝也无多大用处,那项兵见焉兵在开渠分流,心中气不过,便把这一顷水开闸放了出去,河谷深窄,蓦然多出千万升水来,便形成洪流之势,给了焉兵好一顿惊吓。
次日,焉兵在下游七里处找到同伴的遗体,就在坡上埋了。项兵又来河边洗菜,笑嘻嘻问:“昨日发洪水,吓到你们没有?”
焉兵道:“我们知道是你们干的!”
项兵道:“水坝的闸口自己开的,不关我们的事。你们死了几个?”
焉兵道:“一条命,必要你们十条命来偿!”
一个项兵道:“才一个?”
焉兵都气得破口大骂,对岸却喜笑颜开。孙牧野正要随众人上山入林,忽然道:“我喝口水。”他放下斧子,转身下了河,走到河心,似有意似无意地,恰恰站在河道正中,说不清是大焉的地界还是西项的地界,他俯下身去双手舀水,身子倒确实过了中线,项兵立时起身叫道:“不许过来!”
孙牧野充耳不闻,只凑下头去喝水,喝了一捧,又去舀一捧,项兵又叫:“过了界,别怪我们射箭了!”可他们是来洗菜的,偏偏没带弓箭。见孙牧野不理,项兵又向焉兵领头的老兵道:“你管不管?不管我们就来撵人了!”那老兵明知故问:“他过线了吗?”众焉兵齐道:“他在大焉的地界喝水,你们西项倒管得宽!”
一个项兵发了怒,下水向孙牧野走来,道:“滚回去!焉贼子!”孙牧野喝完了水,就把手在水中撩来撩去,仿佛觉察不到敌兵的临近,项兵在孙牧野的三尺外站定,道:“大项的地盘,一寸也不许焉贼来沾惹,你回不回去?”
孙牧野抬眼冷冷地看他,那项兵道:“你看我做什么?”他抬脚一踢,把水浇上孙牧野的脸。孙牧野直身平视项兵,不闪避的目光无疑也是挑衅,那项兵再向前一步,道:“你到底回不回去?要我赶你是不是?”
孙牧野不说话,那项兵重重伸手来推,道:“回去!”
孙牧野早知道他会来攻,闪身向后退了半步,那项兵的力量落了空,向前俯冲一步,到了大焉的地界,只那一瞬,孙牧野出手了,他蓦地探到项兵的后领,把他扳弯了腰,再抬膝向他的心口狠顶,那项兵也抓住孙牧野一扯,两个同时倒在河中,翻来滚去互打互摔,搅起一丈高的浪,竟似河中腾起两条潜龙一般。两国的兵都惊了,西项兵大叫:“焉贼子动手了!”连忙赶来支援。大焉兵也叫:“哪个敢过来!”也冲下河来抵挡。两边霎时打成一团。孙牧野先从河中翻身起来,把那项兵的头往水里溺,那项兵气力过人,三挣两挣,反把孙牧野掀摔下来,扑过去压着孙牧野打,孙牧野以两指戳向他的双眼,左眼失了手,却从右眼狠狠插了进去,那项兵惨叫一声,摔在河中,孙牧野把他死死摁在水底,捡起一块河石,向他后脑勺一下一下地重打,仿佛把宿怨新愤、国仇家恨都发泄在了这西项人的身上。
项兵虽然没带兵器,面对有斧有锄的焉兵却毫不畏惧,斗了十多个回合,双方都挂了红彩,有老卒怕出大事,一面劝一面打,把两边分开了,只有孙牧野痛击河水的声音犹不停歇,项兵冲过来把他推开,再从水里捞出同伴,见他右眼糜烂,后脑裂开,死状极惨,项兵悲愤道:“你报上名来!这笔血债记下了!”
焉兵们齐道:“记在青杠堡的头上,要报仇随时来!”
孙牧野待众人说完,向那项兵道:“我叫孙牧野,别记岔。”他弯腰洗了洗沾血的手,上岸捡起斧头,道:“走。”
忽然一卒叫道:“乌头把来了!”
孙牧野扭头看去,乌头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岸边,正坐在一块大石上看他,那目光怪异得连孙牧野也心惊——他原本尖锐的右眼模糊了,原本白障的左眼却射出精光。
在卒子们开渠的两个月,两国照例在处理斗殴的后事。乌头把向上报了项兵过境、焉兵自卫的事件说明,大焉向西项转述,时逢西项王宫出了大乱,王后自焚、公主自杀、太子被废,朝廷已无心顾及一个边卒的生死,收了大焉百金赔款,就此了结一案。
两个月后,孙牧野随众人回到青杠堡,正值黄昏,他吃了晚饭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听见有人敲门,问:“是谁?”
乌头把道:“我。”
孙牧野起身开了门,乌头把伛偻着身子,问:“你的枪呢?”
孙牧野反身指席边,乌头把道:“提出来。”
孙牧野提枪出了门,乌头把坐上石阶,盘起一条腿,道:“比画给我瞧瞧。”
不明就里的孙牧野依言动了枪,二十九路枪法舞完,乌头把仿佛看睡了似的,许久不开口,孙牧野也不吭气,半晌后,乌头把才缓缓道:“有一个好处,一个坏处:好处是底子打得坚实,坏处是枪法有几处破绽。”
孙牧野应了一声。
乌头把道:“有底子坚实的好处,已胜过了千百人。我见过许多人,耍枪舞棒,架子拉得花哨,乍看唬得住外行,内行人却看得出浮浅。枝头花开得好,一季就谢了,树底根扎得牢,活得过百年。”
孙牧野又应了。
乌头把起身走到孙牧野身边,道:“我今夜把你的破绽弥补上。待你耍熟了枪,我再教你刀。”
孙牧野问:“我要学刀?”
乌头把道:“刀枪弓弩鞭,样样都要学。将来上战场,生死关头,没有兵器供你挑,拿到什么是什么。你把长短软硬的兵器都学会了,从中悟出共通之道,将来一木一绳,都是你杀敌的利器。”
孙牧野肃然道:“是!”
乌头把走过来,从孙牧野手中拿过枪,道:“第一处破绽:你学的是一人敌,不是万人敌。战场上,敌人不只从前方来,还要从左右来,从后方来,从你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来。左手在前虚持、右手在后实控,是对付前头的人,你要把左右手的控力都练出来,才能随时掉转枪头,迎挡后方侧边偷袭之敌。”说毕,自把长枪舞开了。孙牧野只见一条枪线十面散射,自己的枪在乌头把手中升华到另一层境界,终于对这成日病恹恹、懒洋洋的老兵生出敬意。乌头把舞完之后,把要诀都传授了,又旁观孙牧野练了一阵,道:“我先回去睡,你再练一个时辰。”
孙牧野道:“是。”
乌头把负手慢悠悠往回走,走了三步,回头狡黠一笑,问:“我走之后,你是不是也要偷摸回去睡?”
孙牧野道:“若我少练半刻,任校尉处罚。”
乌头把道:“我不罚,你若想睡,便去睡。”他自顾自地走,口中道,“泥潭中的人,谁想挣逃出去,我舍命也助他;谁愿意陷在这里,淹死了我也不会搭把手。全看你自己。”说完消隐了身影。
之后的半年,孙牧野每日的农工不能落下,还要学枪、学刀,熟习弓弩。那边疆军堡中,多的是强兵悍卒、游侠徒犯,个个都身怀独技,孙牧野愿学,众人也愿教,于是在乌头把定的五样兵器之外,又学了叉、槊、钩。他也再不似当年那般独睡牛棚,而是和二十个卒子住在一间大木屋里。边卒们夜来无聊,喜在铺上谈论些战场史事,从孙武子到淮阴侯,从魏武帝到李卫公,争相侃侃而谈,孙牧野插不上话,只仰卧着静静听,上百个夜晚过去,虽未读过一页史书,却把许多战史熟记了。
这日黄昏,收完晒在坝上的谷子,孙牧野随乌头把去了山巅,把刀法演给他瞧。乌头把看完后道:“算入了门,从此要靠日复一日的积累。总之记住:枪挑一线,刀劈四方,走枪要灵,走刀要厉。”
孙牧野道:“是。”
乌头把道:“槊也是好武器,中原的兵都爱用这个,你学得如何?”
孙牧野道:“我也想与中原兵比试比试,看自己学得如何。”
乌头把虽不言语,皱纹中深陷的眼却有了笑意,他把天际的绿瘴看了许久,又道:“还不够。”
孙牧野问:“还要学什么?”
乌头把道:“马。”
孙牧野一愣,道:“马?”
乌头把道:“夜州多山多谷,铺不开战役,项贼在这里只是小打小闹。我们和西项真正的战场,在宁州,在燕云朔。”
孙牧野道:“那边是平原。”
乌头把道:“平原打仗要马,要骑兵。”
孙牧野也转头看天际,道:“我去不了那里,我只能守在青杠堡。”
乌头把点头,道:“是,你或许一生都要在夜州过。”他忽然加重语气,“但你时时刻刻都要做好走出这深山的准备。”
孙牧野仿佛微微一震,听乌头把继续道:“我活了五十年,见识过几次天翻地覆,谁也不知下回翻覆在几时,你要耐心等,宁可等不到,不可等到时抓不住!”
孙牧野的心胸急剧起伏起来,道:“好,我学马。我也能做骑兵。”
乌头把道:“只是我也没见过马战,我在青杠堡守了二十九年,一步也没走出这个郡去。”他伸手向西北一指,“那边两百里外,是杉树屯,有个老兵叫安祖正,他在燕州驻守过,和项兵打过十几仗。如今正好秋后无事,你去找他,请他教你马战的事。一个月后再回来。”
翌日,孙牧野收拾了行装向杉树屯去。秋雨下了九日,他也走了九日,到杉树屯见了安祖正。安祖正六十多岁了,负责在屯中喂猪养牛,他刚打了一背篼的猪草从后山下来,听了孙牧野的来意,便递给他一张竹席坐,自己搬出四尺方圆的簸箕放在地上,把猪草放进去剁,边剁边道:“我从前在燕州破羌郡的铁心堡从军。”
孙牧野问:“破羌郡在哪里?”
安祖正道:“和西项接壤的地方。界碑就在铁心堡的营门口,过去就是西项。两国那场大战,战火最先是从铁心堡燃起来的。”
他剁碎了半簸箕的草,徐徐道:“当日是除夕。我那时已经五十多岁,夜里眼睛看不分明,就不再站岗巡哨,做了个炊兵,给将士们做伙食。饺子包到一半,厨门口早挤满了兵,问:‘安阿叔,几时下饺子?’我只道:‘水开了就下。’没等水开,哨楼上的号角吹响了,哨兵叫‘项贼犯边了!’士兵们忙去披甲拿刀,上马时还叫:‘阿叔,水开了就下饺子,我们赶走项贼就来吃!’我说:‘等你们回来再下,不然要冻住。’他们说:‘少时就回来!’”
安祖正把剁碎的猪草往木桶里捧,半晌后,他放低声音道:“六百个少年郎,一个也没回来。”
孙牧野不吭声,安祖正又道:“我是铁心堡唯一逃出去的兵,后来投奔朔州军参战,打输了,又加入云州军,还是打一仗败一仗,最后三州都丢了。”
孙牧野问:“念波城那一仗,你在不在?”
安祖正道:“念波城没有打起来,项贼一去,有个校尉开门投了敌。”
孙牧野帮他把落在地上的草沫捡回木桶,听他道:“我那些仗都是输仗,你要听,我就说给你听,只要你不嫌烦。”
孙牧野道:“好。”
孙牧野在安祖正这里住了十日,夜晚和他分睡席子两头,白日帮他择菜喂牛。安祖正不识字,说不出兵法,也说不清经验,只是把经历的每一仗细细说给孙牧野听:己方兵力几何、对方兵力几何,天候是雨是晴、风向是东是西,攻从何处来、退从何处去,前锋走哪里、后勤走哪里,一个细枝末节也没疏忽。孙牧野从没见过骑兵对战,他想象不出那场面,便问:“一万匹战马冲锋,是什么情景?”
那一刻安祖正割草累了,坐在半山腰休憩,他拿镰刀指了指巍巍群山:“你瞧这密密层层的树,到处都是,十里外也有,身旁也有,若一棵树就是一个西项骑兵,漫山遍野向你冲过来,是什么情景?”
孙牧野顺着镰刀尖往远方看,千山万木之下,似乎隐藏着淬血浴火的喊杀声。
第二十日,孙牧野辞别安祖正,踏上归途,走了九日,眼看快到青杠堡了,他俯见谷中有飞禽走兽出没,便想猎些野味给战友们尝鲜,抽弓搭箭入了谷。至午后,得了许多灰兔锦鸡,却无甚大物,忽然从林缝中瞥见一片草地里,有只羚羊立在岩石上,孙牧野潜伏至林边,挽弓在手,一箭射出,弓弦声惊动了枝头的鸟,鸟儿振翅而飞,羚羊一警觉,跃下岩石,没入草丛中。
孙牧野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弦上,追踪而去,那羚羊仿佛在逗孙牧野,时而隐没,时而现身,孙牧野离得远时,它便从容停下吃草,等孙牧野近到十丈之内,它又轻巧逃开。孙牧野倔性上来,便不依不饶地追,一直被那羚羊带入一座老林中。
林内杂树无章,遍地灌木,羚羊的速度也放缓了,孙牧野瞧它左边的灌木低矮些,料想它必走此处,便预先一箭射过去,羚羊到达时,箭也到了,直中羊背,羚羊尖嘶一声,发蹄而奔,霎时间,沉睡的山林被搅醒,一群老鸦乱糟糟地干叫着,化作一大片乌云远去,十几只山羊、黄鼬、猕猴纷纷冒出来,从孙牧野眼前窜过,他暗自纳闷:“一只羚羊,怎么惊出这样大的动静?”一只灰兔跑向孙牧野,孙牧野迅速射了一箭,那兔儿往左一躲,闪了过去,继续往东奔逃,等孙牧野再抬起头来,看见三只野狼、几只狗獾不管不顾往东而去时,终于醒悟过来:有猛兽出没了。
他举弓上弦,对着西方一动不动,忽然一声兽吼震得树枝抖颤,孙牧野一听,霎时冷汗直流:是虎!他当日带的是无铁镞的轻箭,知道抵挡不住,当即把弓箭背上,抽出了腰间横刀。
森林复归平静,一丝虫鸣鸟叫也不闻,孙牧野背靠树干,目光一寸一寸地检视面前,从左瞧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似乎看见右斜两丈处有一道黄黑相间的兽影潜伏,几乎同时,那影子一跃而起,孙牧野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双眼花了,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肩上肉破了一块。孙牧野习武几年,全没料到自己竟然像木了一般,毫无还手之力,他又惊又气,将刀虚空一劈,直面那虎。
那是一只体态并不大的幼虎,高不过孙牧野的腰,长不过孙牧野的臂展,两耳异色,一只黄、一只黑。它沉下前肩,盯着孙牧野,一步一步迫近,孙牧野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乱撞,他双手握刀过肩,要伺机出手,谁知那虎快如闪电,它怒哮一声直身扑来,孙牧野没看清虎掌是如何出击,便觉得双手骨裂肉破,刀被扇到了地上。
孙牧野知道自己绝无胜算了。他也俯下身,放低重心,血淋淋的双手握拳,等着那虎再攻,他发狠地想:“须看清它的来势,死也死得明白!”汗水从额上流下来,积在睫毛上,他却一瞬也不敢眨,那虎绕着孙牧野走了半圈,果然又扑过来。
这一次,孙牧野总算看清了虎的身影。虎掌扇来之时,他先低头闪躲,再一拳打在虎眼上,那虎吃痛怒吼,退开几步,孙牧野趁它眼花的间隙,转身爬上了树。所幸身手敏捷,三下两下爬了上去,虎再反扑过来时,孙牧野已经上了树梢。
那只幼虎也开始爬树,孙牧野想起自己还背着弓箭,便站在树杈上,抽出三支箭一并搭上弦,挽了满弓,直直对准那虎,道:“上来!”他想等虎离自己半丈时再出手,木箭簇也必能穿透虎头,谁知那虎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爬到一半,和孙牧野对视少刻,兀自跳下树去,围着树走了几圈,复回丛林,不见了。
孙牧野等了许久,见周围又有小兔小鹿出没,知道虎已走远,便跳下树,捡起横刀,循着来路逃出老林,回了青杠堡。
孙牧野与虎第二次相见时,已经十九岁了。那年冬天,大雪封山,他负责饲养营寨里一百二十头羊,却在半月内丢了两头,也不知是被豺狼叼去,还是有兵卒偷窃。孙牧野白天睡了个饱,夜深后,去了羊圈旁的木屋里,吹灭了灯,干坐着听外面的动静。
到了下半夜,果然听到羊圈里一阵轻轻的动乱,一只羊短暂地“咩”了一声,便再无声响。孙牧野提着长棍闪出木屋,向羊圈一看,立时后悔了——他应当带的不是棍,而是刀。
一只大虎口里衔了一头肥羊,如衔小兔儿一般,轻而易举越过了栅栏,站在白晃晃的雪地中,见到孙牧野,它松口放下羊,做出攻击的姿态。还是那只虎,一耳黄、一耳黑,只是三年不见,已成了长约七尺的猛虎,孙牧野虽已是长身峻立的青年郎,在它面前却还显得单薄,他记得当年相斗时的狼狈,当下俯低重心,横棍护身,拦在虎的去路上。那虎双目射出凶光,开始绕着孙牧野走,欲走到身后偷袭;孙牧野却身形随着虎转,不肯把后背坦露,待虎稍稍迫近时,他便后退,始终隔了一丈之远。
两个僵持半晌,虎先按捺不住,直扑上前,硕大的虎身卷风溅雪,迷得孙牧野睁不开眼,直到那虎已近在半尺,他才匆忙一闪,血盆虎口擦着身过去,虎头却正在孙牧野的棍下,他抓住时机,用十二分的力量挥棍猛地打下,木棍触虎之际,孙牧野心道:“打着了!”
“咔嚓”一声,木棍断成两截,脱了手,虎却几无异样,它抖了抖皮毛,转身又扑,孙牧野只见四支五寸长的獠牙向自己夹来,但凡勾着一筋半皮,就要去半条命,他疾步拧身躲过去,这一瞬,虎身正横在面前,孙牧野把一身杀气注于拳头,以碎石之力打向虎脊,心中再道:“这回定打着了!”谁知一招下去,恰如布拳打在生铜上,软绵绵毫无杀伤力,反震得半臂疼麻,孙牧野还来不及惊愣,虎已扭身而上,咬他的头颅,他下意识一歪,头虽幸免于难,戴的皮帽却被叼了去。
孙牧野顿时虚汗淋漓,知道这猛兽难敌,只好弃攻为守,连退了三四步,虎趁他立足不稳,又杀奔过来,半身冲竖而起,一双肉掌左右扇来,孙牧野躲过了右掌,躲不过左掌,棉衣和肉皮一同被撕下一块,他心中大叫不好,就地一滚,捡起断裂的木棍,此刻大虎不待他喘息,已追上来一口咬住他肩头,孙牧野用棍尖乱戳虎脸,这求生一招总算有了些力道,那虎被棍戳入脸二三寸,痛啸一声,松了口,孙牧野一个鱼跃起身,抬膝去顶虎的咽喉,虎瞧见他送上来,也张口反咬,孙牧野只好收势,两边各退了一步。
一人一虎斗得难分,虎啸远传,惊醒了营中卒子。众卒点燃火把循声而来,见孙牧野正在与一只猛虎周旋,一身棉衣被扯得稀碎,都大吃一惊,叫道:“弓箭快来!杀虎!”横刀出鞘之声哗啦啦四起,那虎见人多势众,趁卒子们还未合围,忙撇下孙牧野,转身奔往深山去了。
孙牧野与虎的第三次相遇,已是年满二十、行冠礼之日。大焉人行冠礼,要祭祖先、拜父母、宴亲友、取字受冠,而孙牧野的冠礼,是在青杠堡的烽火台上过的。繁星满天,孙牧野在大山之巅洒了一杯清酒,面北而跪,遥拜母亲,面东而跪,遥拜兄长,便算是完成了成人礼。
战友张卓远坐在一旁看,举起酒壶,道:“孙二郎,我该敬你一杯。”
孙牧野点头,拿过水壶喝了一口。
张卓远笑道:“这几年时事太平,很久没动干戈了,喝一杯酒也无妨。”
孙牧野道:“你喝,我守着。”
张卓远便又喝了几口,道:“有孙二郎守,万事不会出错。”
他喝到沉醉时,仰躺在地,昏昏欲睡,不知怎的,余光瞟见三丈外的草丛里仿佛有活物在动,他睁开醉眼想看分明,正对上一双焦黄上吊的兽睛,吓得酒也醒了,跳起来大叫:“有大虫!”
孙牧野一听,连忙拔刀过来。大虎知道偷袭失败,从草丛中一射而出,直扑张卓远,孙牧野斜挡出来,以刀光筑墙,隔在虎与人之间,刀锋划过,虎毛被削去七八片,大虎便稍微收势,向后退了一步。此时的大虎已有五六百斤的身重,若立起来,只怕比孙牧野还高两个头去,它低喘着向孙牧野示威,因势大力沉而生出的压迫之气也远非当年可比,张卓远道:“我去叫人!”
孙牧野不知心思出了什么岔,道:“不用!”
他先挥刀向大虎攻去,虎虽肥厚,却灵敏异常,贴着来来回回的刀刃闪避,孙牧野的刀每快一分,它的身形也快一分,孙牧野十招也杀不进虎的身子去,那虎毛飘了半个山岗,虎皮却未损一分。十招之后,虎看清了这把刀的虚实,等刀再次劈下时,它反掌一打,刀与肉掌乍一相击,肉掌只出了一道血痕,刀却弹离了孙牧野的手,叮叮当当滚下了崖。
不待孙牧野反应,虎反攻了过来。虎身大展,把孙牧野牢牢罩在下头,孙牧野只见一片乌影如大山压顶,左右无处可逃,只好壮着胆,蓄力于足尖,纵身跃起,用力踢向虎的咽喉。两只虎掌在空中合抱,把孙牧野的腿抱住一抓,孙牧野只觉七筋八脉都被抓断了,力气一卸,落在地上,虎立时扑压下来,斗大的口咬向孙牧野的喉,獠牙离孙牧野的脖子只有半尺时,孙牧野大喝一声,双手向虎口插了进去,左手擒住上獠牙,右手擒住下獠牙,把一张虎口大大撑开了,那虎大怒,双掌十支钩爪尽数伸出,在孙牧野脸上身上乱抓,眨眼间抓得他皮开肉绽,可孙牧野的手死死掰着獠牙不敢松,只怕稍一泄气,虎口就要咬断自己的咽喉。
张卓远眼看大虎在拼咬合之力,孙牧野在拼双臂之力,相持不下,慌忙把箭搭上弓弦,却担心射中孙牧野,一时不敢松手。大虎疯了似的摇头晃脑,却怎么也甩不掉孙牧野重似千斤的手,它越发在掌上用力,一个钩爪下来,孙牧野半边肋骨肉被钩走了,肋骨露了一节在外,若再刨一爪,只怕连心也要被挖出来,生死一刹那,孙牧野奋力仰头一呼,双手再拼命一掰,忽而咔咔两声,虎口的骨被生生掰裂了,大虎吃痛,向后一跳跃开,上下唇却合不上了。
孙牧野顾不得钻心痛,冲过去空拳往虎身上砸,大虎虽还一抓二咬,气势却弱了几分,张卓远解下横刀抛过去,叫道:“孙二郎接着!”孙牧野接刀在手,一招紧追一招向虎虚劈,待虎掌打来时,折刀一抹,削断了一掌,大虎又是一声厉哮,见大势已去,便转身要逃,孙牧野弃了刀追上去,一扑将虎扑在地上,压骑上虎背,大虎还剩一掌,向后乱抓,抓他的手臂,孙牧野拼着废一条手臂的气,拽着虎毛把虎头往地上撞,乱拳打大虎的眼睛,三五下打完,虎的右眼珠爆了,血溅了孙牧野一脸。虎渐渐气衰,只把残掌在地上乱刨,活活刨出十多道土坑,它越刨,孙牧野的拳越重,须臾,虎刨不动了,蓦地身子软了下去。孙牧野又补了十多拳,方停下来,伸手去试虎的鼻息,试出虎已咽气,才吐了一口血水,站起身来,去地上捡了酒,把周身的伤淋了一遍,剩下一口仰脖喝了。张卓远目瞪口呆,许久才道:“孙二郎,别人说你性蛮心狠,我往常不信,今日信了!”
孙牧野的心魔已解,十日后,他重去三年前的老林打猎,在林中阴暗处发现了虎穴。他听见穴中有幼兽呜咽之声,便爬进去,捧出一只虎崽来,尚未满月,眼睛还睁不开,想是饿了许久,已经奄奄一息。孙牧野用衣裳把它包了,带回营寨。许多卒子围过来看稀奇,正值夏夜星空朗朗,西宫白虎方位的昴宿如着了火一般耀眼,众人抬头看时,一颗星滑了下来,拖着长长的火尾坠入山中,正是孙牧野捉得虎崽的方向。众人都惊了,道:“这虎崽莫不是昴宿星官下凡?”于是大家给它取名“昴日星官”,平日只叫“星官儿”。
星官儿三岁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到了青杠堡:先帝驾崩,太子遇刺,卫鸯即位。卒子们仗着天高皇帝远,每日肆无忌惮地谈论千潺之变,从兵变的预谋,到兵变的实行,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个个都亲历了此事。没过多久,话头从麒瑞宫变成了坠雁关,虽然身居南方,那北方的部队大捷,他们也是欢欣鼓舞。孙牧野从来只是沉默地听,他当然想不到,自己的命运,会和这些事联系起来。
收复坠雁关后不久,一道特赦令从御宪台发出,离开了开元城。驿使们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将特赦令从州传到郡,从郡传到县,传遍了中原,传遍了边疆,也传到了危陀山。
中秋节当日,孙牧野正在修葺哨楼的棚顶,一个卒子走到楼下,仰头喊:“孙二郎!”
孙牧野起身问:“什么事?”
那卒子举起赦书,道:“圣上下旨特赦,凡受连坐者一应赦免!你可以回家了!”
那卒子笑着等孙牧野回应,孙牧野却站在棚顶一动不动,乌云在他身后流来翻去,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翌日,孙牧野带着星官儿回到老林边,在一处岩石上坐了。秋日明燥,空林寂寂,虫兽不语,一只梅花鹿在草地上欢跳着闪进丛林,一双倦鸟从湛清的天空落下来,归巢栖息。
星官儿像大猫一般眯眼卧着,发出悠闲的呼噜声,孙牧野轻轻抚摸虎毛,不多时把星官儿哄睡着了。他面露忧伤,道:“我原以为会伴你一辈子,从没教你单独捕猎,如今我要离开了,也不知你在这深山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将来你若猎不到活物,还回青杠堡去寻食吧,那里都是我的朋友,不会亏待你。”
他搂了搂熟睡的星官儿,跳下岩石,头也不回地走了。返回青杠堡,孙牧野和寨里的四百名戎卒一一揖别,却怎么也找不到乌头把,眼看太阳偏了西,他只好收拾起行囊,出了寨门。下危陀山时,孙牧野最后一次扭头回望,忽见半山腰的石上盘坐着一个枯瘦的影,仿佛是人,又仿佛是棵沧桑的老松,孙牧野和他遥遥对看,那人却高扬右手,坚定地要他向前去,孙牧野便在山路上跪下三拜,算是道别,方才转身而去。
孙牧野没有立即北上,而是往东行,走了七日,在黄昏时回到了芭蕉溪。阔别八年,溪水也匮涸了许多,暴露出河床里许多石头。他顺着梯田而上,走进杨罚家,见院门的横梁断了,屋顶的黑瓦残缺了一大片,鸡笼空了,只有圈里还剩一只小猪。
孙牧野站在空落落的院中叫:“阿妈!杨罚!”无人应答。
孙牧野走进堂屋,又叫道:“阿妈,杨罚,孙牧野回来了。”依旧无人出迎。
孙牧野折去厨房,看见灶台上的锅碗都干净,知道还有人住,便转身出了杨家,满山寻人。走到后山,看见杨母独自坐在田坎上,呆呆望着远方出神,孙牧野叫:“阿妈!”几个箭步奔了过去。
杨母听见有人叫,慌忙转头来看,远远见到孙牧野,她面上现出疑惑的神色,孙牧野跑近了,蹲在她面前,问:“阿妈,你不认得我了?”
杨母看了他半晌,忽然两行浊泪涌出,一把将孙牧野揽入怀中,哭道:“儿!你如何现在才来?如何现在才来!”
杨母青布帕里的头发已不似当年乌黑油亮,许多凌乱的白发散了出来,她道:“当时你若在该多好!你若在,你帮阿毛,他就不会出事了!”她抱住孙牧野,又是哭,又是打,又是念,又是怨。
孙牧野心中惊诧,问:“阿妈,杨罚怎么了?”
杨母哪里还说得出完整的句子,一面哀伤地哭,一面断续地说。原来那火石堡的罗天亮糊涂了一年后,终于想起被打昏时听见的铜铃声,悟出了打他的人是杨罚,便想着法子要报复。他不敢自己过国境寻事,却拿钱打点南荆的军堡,求他们整一整杨罚。前一个南荆校尉不买他的账,五年后,换来一个爱财的校尉,收了罗天亮的五十文钱,便寻了个借口把杨罚拉到军堡,打了一顿,关进猪圈,杨罚半夜挣脱绳索,潜进校尉的房间,用木棒把他打晕,从军堡逃了出去,又不敢回家,就此下落不明。
孙牧野为杨母拭去泪水,又问:“幺妹呢?”
杨母缓过气,道:“幺妹在坡下打猪草,傍晚才得回来。”
孙牧野这才稍稍宽慰些,又道:“阿妈,朝廷下了赦免书,我可以回中原了。”
杨母一听,又不由得替他欢喜,含着泪点头道:“回中原好,你回了家,就不会再吃苦了。”
孙牧野道:“阿妈,你若愿意,我带你和幺妹去大焉,我照顾你们。”
杨母摇头道:“阿毛早晚要回来,我们走了,他回来找不到人,我就在这里等他。”
孙牧野便不勉强了。他搀着杨母回到家,下厨做了饭菜,伺候杨母用过饭,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二百文钱尽数给了杨母,又稽首再拜,行过辞母大礼,方离开了杨家。
刚走出露回村,孙牧野听见一声虎啸响彻山谷,他一惊,忙抬眼四看,只见星官儿跃过芭蕉溪,直向他奔来。它连日追寻孙牧野,翻山越岭,吃了许多苦,虎毛上粘满了泥浆杂草,又不捕食,饿得肚子都瘪了下去。它欢腾着跑过来,双掌搭上孙牧野的肩,怎么也不肯放开。孙牧野又是心疼,又是歉疚,紧紧抱着它,道:“好,你随我回中原。中原不似山野自在,不知对你是福是祸,你既信任我,我一定照顾好你。”
他领着星官儿返回芭蕉溪边,替它洗净灰土泥渍。星官儿寻到了孙牧野,心中欢喜,在水中扑腾不停,一个要静一个要闹,正没完,忽然听见溪水对岸,响起清清脆脆的铜铃声,孙牧野听在耳里,比听见山崩地裂更惊,他浑身一抖,慌忙抬头去看,然后失落了——并不是杨罚。
一个十岁出头的土巫族女童站在河边,头上也包着青布帕,帕上绣了一朵牡丹,颈上套着一个银项圈,身穿及膝百褶裙,双足系了铜铃,背着小竹篓。她正想过溪,却被猛虎吓住了,站在对岸不敢动弹。
孙牧野看着她,忽然微笑道:“豆蔻。”
那女童见他认得自己,惊疑不已,只点了点头。
孙牧野抓住星官儿,向她道:“你不要怕,过来。它不会咬人。”
豆蔻犹豫了一下,踏着溪中一排石墩,轻轻巧巧跳过了溪。
孙牧野问:“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孙牧野。你小时候,我常去你家。”
豆蔻看他的脸着实陌生,便摇了摇头,自往田坎上去了。
孙牧野在后犹道:“豆蔻,今后太阳一落山就回家。”
豆蔻还不应。
孙牧野最后道:“豆蔻,要照顾好阿妈!”她终于重重点了点头。
豆蔻早没有儿时的记忆了,她不知道屋角那张被遗弃的小藤椅是孙牧野给她做的,也不记得跟着阿哥、孙牧野在草地上捉蜻蜓的日子。虽然偶尔听阿妈、阿哥说到孙牧野的名字,却无甚情感;她年幼怕生,在暮色降临之际遇见一只猛虎和一个陌生的成年男子,哪里敢驻足,所以并不理孙牧野,自顾自地走了。她登上五层梯田,才敢好奇地回头看,看见那一个人、一只虎已经过了芭蕉溪,往山路上去了。
10
孙牧野和星官儿走了半个月,走出了国境西南的茫茫群山。一人一虎曾在山中合力猎杀了一头犀牛,到夜、宁边境碰巧遇见一户养马场,孙牧野便用犀角换了一匹马,骑马携虎向北而去,又走了二十多日,回到了雍州家乡。
他生长的村庄冷清了,前一夜刚下过雨,路上泥泞淤积,家家门户紧闭。有三五个童子倒是发现了他和他的虎,先惊叫着远远逃开,又好奇地渐渐围拢来,跟在他后面走。孙牧野把其中一个童子看了许久,停马问:“你阿爹叫什么名字?”那几个童子却怯生生地后退,然后笑着一哄而散。
孙牧野回到了自己的家。田地已被收归官有,房子在当年被愤怒的乡民烧毁了,只剩一地焦黑的朽木残瓦,多年无人来管,堆满了尘土和青苔。孙牧野坐在断壁残垣之中,解下腰间的酒囊,一边喝,一边辨认家的样子。
院落当中是正屋,左边里间是母亲的卧房,右边里间是自己的卧房,外间是牧城的卧房,可每个冬天,兄弟俩总是挤在一张床上睡。院落左边的屋子是厨房,木架上堆着瓜果蔬菜,灶头边挂着熏肉腊条。每当夕阳落下一半时,厨房上炊烟斜斜飘出,母亲便会站到门口喊:“牧城牧野,吃饭了!”他和牧城便会从榆树上爬下来,沿着瓜地跑回家。
晚饭之后,暖黄的暮霭笼罩村庄,母亲会搬出小板凳坐在坝中,把牧野搂在膝盖上,看牧城习武,又时不时朝村口的方向张望,牧野稍稍懂事后才明白,母亲是在盼望父亲回家,她每天都在望,一年只有那么一两回,果真把父亲望来了,那时候,母亲会笑着起身,指着路的尽头,道:“你们看看,是谁回来了?”他们一抬头,便会看见父亲骑着马,从远处驰来。
父亲……
孙牧野终止了回想。他喝尽最后一口酒,起身又上了马,带着星官儿继续往北走,到坠雁关投了军。
孙牧野的到来轰动了全军。世人皆视虎、熊、犀为神兽,而他头戴熊皮帽,身穿犀皮甲,还领着一只活虎,如何不叫人震惊,是以将士们纷纷出营,夹道而观。坠雁关主将百里旗也被惊动了,召见孙牧野交谈了几句,略问了问姓名来处,他见孙牧野气宇殊于常人,又有十年从军经历,便把他分去右虞候军重甲骑兵,任十夫长;两个月后,军中大比武,孙牧野的队伍全军第一,正巧北凉下来战书,焉军备战更紧,百里旗便升他做了百夫长;坠雁关保卫战打响后,他毁撞车、护城门、退敌兵,勇烈拔群,便又得到了当今天子卫鸯的赏识。从一无所有的边疆罪犯,到焉军精锐之师的中层军官,仿佛他十一年来经受的苦难,在短短三个月内得到了回报,而孙牧野心里明白,他应当得到的,还远不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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