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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担山的冬季极少下雪,只是累月连日地落冰粒子,泥道结了冻,远看泛着灰蒙蒙的光,近看却不分明,要待人踩上去摔了跤,才知道冰封了山。腊月中旬一个凌晨,孙牧野和四个卒子一道去巡边,要把火石堡负责的八十里边界线从头到尾巡视一遍,若有哪处边界碑被移动了,便要搬回去,若发现可疑的人迹,也要抓住盘问一番。谁知一口气走出四十多里,休说人,连虫鸟也没遇着半只。四个卒子在前面说话,罗天亮道:“过年的探亲假批下来了,火石堡有两个名额,也不知谁回得去。”
霍老九道:“熊校尉七八年没回去了,只怕今年要回去。”
鹿三道:“我想回去,我儿子过年要娶媳妇。”
罗天亮道:“你儿子娶媳妇,又不是你娶,回去做什么?”
曲四道:“鹿三老婆死几年了,儿子娶个女人回来,他也想掺一脚。”
鹿三道:“我回去才算家。不然儿子带人回来,堂上没有娘拜,也没有爹拜。”
罗天亮笑道:“拜完堂呢?媳妇去儿子的房,还是去公公的房?”
曲四道:“上半夜去儿子房,下半夜去……”
霍老九道:“你们两个留点口德!”
罗天亮嘿嘿笑,把落在后面的孙牧野看了一看,问:“孙牧野,你回不回去?”
孙牧野不说话,曲四道:“他没有家,想回去也没处回。”
罗天亮道:“他可以去朝天堡沟里寻他哥哥。”
曲四道:“他哥哥找到也是一堆白骨头了,他和骨头过年不成?”
罗天亮道:“寻到骨头也比寻不到好,是不是,孙牧野?”
孙牧野把木杖重重插在泥里支撑走路,不发一言,霍老九见他脸色不对,便停下来等他,道:“孙牧野,快些走,去了还要返回来,怕天黑了。”
走完八十里路,并未发觉异常,只是南荆地界的一棵大树被冰压断,倒到大焉地界来,几个人把树拖了过来,罗天亮道:“赚一片叶子算一片叶子!”
再往回走了二十多里,天已放暗,几个人坐在一处吃炒米,咂草上的冰解渴,曲四叹气道:“此刻若有一锅冒着热气的猪肉汤喝,饿十日也甘心。”
罗天亮若有所思地抬肘子碰了碰他,往对面坡上指了一指,曲四顺着看去,只见坡顶孤零零一户农家,烟囱正在向外飘白烟,曲四跳起来道:“走,去那家讨碗热饭吃。”
罗天亮和霍老九也拍手道:“去去去。”
鹿三犹豫道:“吃百姓,是犯军法的。”
罗天亮道:“不白吃他们的,我们给钱。”拉着鹿三也去了。四个人走出十多步,鹿三回头道:“孙牧野,你不来?”孙牧野把最后一把炒米放进嘴里,慢慢跟上了。
到了农户小院门口,罗天亮先大叫:“有人没有?”
一个六岁多的童子冒头看了一眼,躲了回去,一个三十出头的农夫闻声出来,把五个人看了一看,弯腰作揖道:“兵家,有什么事?”
罗天亮道:“我们几个巡边一天,滴米未进,来乡亲家讨一点吃的。”
农夫忙道:“厨下正在煮伙食,兵家若不嫌弃,和我们一同吃。”
霍老九去厨下看了一回,出来道:“是一锅灰菜,剁细了和米煮的。”
罗天亮道:“乡亲,有没有见肉的菜?”
农夫道:“这却没有,我们也是贫苦农家,一年到头也闻不到肉味。”
曲四指着鸡栏里的独鸡道:“那里不是肉?味道涨鼻子了还说闻不到!”
童子躲在门后道:“那是留着过年吃的。”
罗天亮道:“今日提前把年过了吧——哪天有肉吃,哪天就是过年!”
农夫道:“合家只养了这一只鸡。”
罗天亮道:“一只就够了,多了吃不完。”
农夫把五大三粗的几个人看来看去,懦懦说不出话,曲四道:“是你去捉,还是我去捉?”说着便向鸡栏去,童子从屋里奔出来,挡在鸡栏前,道:“不能给你们吃!”
曲四道:“不让吃它,我就吃你,行不行?”说完来拖人,农夫女人从厨下奔出来,道:“不准动我孩儿!”
曲四抱起童子往那女人怀里一搡,道:“你趁早抱他走,免得我大意伤到了!”那女人接住儿子,向曲四啐道:“你们是官兵,还是土匪?”
曲四大怒,伸掌便要打那女人,道:“我是兵,也是匪,怎的?”
霍老九忙上前把两人拉开,农夫也来拉女人,道:“莫闹事。”
罗天亮向农夫道:“我们不白吃你们的,给钱,成吧?”
女人道:“给钱也不依!”
曲四道:“不依我砸烂你的家!信不信!”
农夫推女人道:“你去厨下!谁叫你出来的!”
女人愤愤看自己丈夫,霍老九道:“乡亲,眼看要过年了,何必闹不痛快?我们今日走了八十多里路,是为你们看守门户,稍后还要走六十里回去,实在饿得不行,我们给钱,买你一只鸡吃,你再另买一只过年,并不会亏你。”
农夫还没吭声,曲四便一手提横刀,一手去捉鸡,道:“啰唆什么,早些吃了好赶路。”罗天亮也按刀道:“要不要我帮忙?”
农夫无奈,道:“我来宰鸡,你们屋里坐。”那女人在厨下听见,一下子哭出了声。几个卒子一同去屋里烤火,霍老九招呼道:“孙牧野,快进来。”
孙牧野自始至终倚着院门没有进去,冷眼看了一场争执,几个人进了屋,他反倒出了院子,在看门树下捡一个木墩坐了。农家夫妇宰鸡蒸熟,端上桌去,那农夫出来叫他:“这个小兵家,进来吃饭了。”孙牧野偏了偏头,并不回应。农夫返回屋中,给四个卒子添饭倒水,童子在檐下眼巴巴地瞧,鹿三撕了一条肉问:“你吃不吃?”童子伸手要接,农夫却生怕自家人吃了留口实,一会儿要少给几文钱,忙喝命:“滚出去!”童子畏畏缩缩出去了。
罗天亮几个眨眼把一只鸡吃得只剩一桌碎骨,抹抹嘴起了身,道:“天黑了,怕要走夜路。”
霍老九一边掏怀一边道:“莫白吃人家的,把钱凑出来。”说完掏出四文钱,放在桌上,罗天亮把铜钱一瞟,拿起来递给农夫道:“给你钱。”农夫合掌接过四个铜板,见他们再没有拿钱的意思,忙道:“这几个钱却不够。”
曲四道:“那你还要多少?”
农夫道:“这鸡是论斤买的,十文一斤。”
曲四问:“你的鸡有多少斤?”
农夫道:“少说也有四斤。”
曲四道:“这鸡瘦,肉总共没几两,最多只有三斤。”
农夫道:“三斤……三斤也罢,也要三十文。”
罗天亮向曲四道:“你给他。”说完向屋外去。曲四道:“我没钱!”他把衣襟一扯,空荡荡地敞开展示,“出来巡边,我带钱做什么?”
罗天亮道:“是了,我们是来巡边,不是来逛街,带钱也没处使,所以空手出来的。”
农夫攥着四文钱,梗着脖子涨红脸道:“说了要给钱的!”
罗天亮道:“明明给了,不然你手里是什么?”
农夫大怒,把钱一抛,扯住罗天亮的衣领道:“不给钱,你们休想走!”
罗天亮的脸色转青,曲四连忙过来挡开农夫,道:“要不你去问问外面那个,他有没有带钱来。”
霍老九先出了屋,罗天亮也出了,曲四拉着农夫最后出来,暗暗顶他的背,示意他向孙牧野去,农夫又走到孙牧野面前道:“你……他们叫问你要钱。”
孙牧野道:“我没钱。”
农夫急道:“你们如何一个推一个,我问谁要钱去!”
孙牧野道:“我当真没有钱。我是充军的犯人,没有军饷拿。”
曲四道:“你昨日不是卖山货卖了十五文吗?”
孙牧野道:“给我阿妈了。”
罗天亮问:“阿妈?你哪个阿妈?”
孙牧野闭了嘴。
曲四道:“你娘染水痢死在了湘州,哪里又钻出一个妈来?别人是不知道爹是谁,你怎么是不知道妈是谁?”
孙牧野猛地拔出木杖往山路上去,罗天亮在后面问:“你个反贼,是不是认了南荆女人当妈?”
孙牧野没有回头,罗天亮和曲四追上来道:“大焉和南荆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居然去给南荆人当儿子?你爹反叛,你也反叛?”
农夫急得没有法子,跳脚道:“你们是大焉军人,不是山中土匪,如何这样欺负良家人!”
罗天亮回头道:“如今山中没有土匪了,谁的功劳?我们的!我们剿匪守关,巡边打仗,十年不回一趟家,为的不是你们?吃你一只鸡,你叫什么叫?”
农夫道:“我家省两个月的口粮才换来一只鸡,是给孩儿过年吃,一年只一回!你们如何……”他顺手拉住霍老九,霍老九道:“我是给过钱的!”说完把袖子、襟子拉开给农夫看,“我总共只有四文,全给你了!”
农夫又追上去拉罗天亮,道:“给钱!”罗天亮转身把刀鞘一挥,道:“给过钱了,再闹莫怪我不客气!”农夫的头挨了一鞘,摔在地上,农夫女人从院中奔出来,一边厮打罗天亮,一边骂抱头不起的丈夫:“我说不让这群狗日的进门,你个软脓汉偏不听!从来兵匪是一家,这个来了在我们头上拉屎,那个来了在我们头上拉尿,农人命贱,谁都要来剐肉喝血!”曲四抓住女人的发髻一扯,把她也摔在一处,女人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农夫缩在她身边叹息,卒子们却去远了。
天黑尽了,五个人翻上山脊,五支火把连成一线,在晚雾漫流的天山之间照出一条路来。两边都是陡峭的坡,只一条尺余宽的小径供人行走,谁都不说话了,生怕一不留神滚下坡去,被嶙石划破身子。孙牧野起先走在最前头,十里之后,落在了最后头,离四人有二十多步,可他总觉得自己不是最后一个,似乎还有人走在他后面,而每次回头看时,又只见依稀的灌木影子和昏沉的夜。从山脊走回山腰,八十里路巡完,离天明也不久了,营门就在眼前,孙牧野发觉身后那人已不想掩盖行踪了,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他忽地转身,拿火把照去,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只在两丈开外,被孙牧野一吓,定在当地,不敢动弹。
孙牧野认出是那户农人的儿子,遂问:“你一直跟着我们?”
童子道:“是。”
那四人也看见了,转回来问:“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童子怯声道:“你们没给钱。”
罗天亮和曲四面面相觑,道:“就为了一只鸡钱,你跟了我们六十里路?”
童子道:“阿爸阿妈这两个月一顿只吃半碗饭,才省下米换来一只鸡。”
曲四道:“我们给过钱了。”
童子道:“没给够。”
曲四道:“我们也没钱了。”
罗天亮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文铜钱,交给童子,笑道:“这下够了。”那童子年幼,只知道他们没给够钱,却不知道是多少,见罗天亮笑嘻嘻地给钱,便伸手去接,忽然一只手拦过来,把罗天亮的手挡开了。
罗天亮抬眼见是孙牧野,便问:“你做什么?”
孙牧野道:“欠多少还多少。”
罗天亮道:“我只有一文钱。”
孙牧野道:“到营地了,你回去拿。”
罗天亮把笑容收了,问:“孙牧野,关你什么事?”
孙牧野道:“你把钱还了,就不关我的事。”
罗天亮道:“我若不还呢?”
孙牧野蓦然伸手,扯过罗天亮的衣襟便开始搜,罗天亮猝不及防,让他探到了怀中的钱袋,一挣道:“你干什么!”挥拳向孙牧野打去,孙牧野不躲,生生吃了一拳,却把罗天亮拽着摔到地上,钱袋掉了出来。曲四见罗天亮吃亏,忙过来揪住孙牧野道:“你疯了不成!”一拳砸在他的后脑上,孙牧野伏在泥地中,不还手也不还口,只爬去夺那钱袋,罗天亮抢先捡在手里,孙牧野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反撅,竟是要折断手臂的招数,罗天亮痛得钱袋握不住,掉在地上,骂道:“这小子竟要弄死我!”一脚踹在孙牧野的肋上,孙牧野浑然不顾,把钱袋抢在手里,向那童子抛去,道:“跑!”
童子接了钱袋,摇摇摆摆转身跑去,孙牧野又叫:“小心些!”罗天亮慌忙去追,被孙牧野一腿扫在地上,他反过来扯住孙牧野打,孙牧野滚地闪开,捡起木杖向罗天亮攻,把木尖当枪尖,在他面上左右点戳,罗天亮坐在地上不好躲避,待要起身时,被孙牧野一棍扫中膝盖,又摔在地上,曲四慌忙从后面箍住孙牧野,道:“好小贼!你是下死手了!”孙牧野反棍来打曲四,罗天亮趁空起了身,给了孙牧野的小腹一脚,向霍老九和鹿三道:“你们就站着看?”
霍老九动也不动,鹿三作势向前动了一步,还是站住了。
孙牧野被曲四从身后抱住,罗天亮追过来,抢下木杖,向孙牧野噼里啪啦打去,孙牧野还不满十六岁,力气不足以挣脱曲四的约束,挨了几棍后,好不容易挣出右手来,挥肘反向重击曲四的喉结,曲四顿觉喉头生了火,大叫一声放开了,孙牧野再迎向罗天亮夺杖,三五回合后,赤手把杖抢了回来,把罗天亮逼得连退几步,曲四一时无法参战,嘶声道:“霍老九,你帮不帮忙!”
霍老九道:“你们停手吧,惊动了熊校尉,都没好果子吃。”
曲四又叫:“鹿三!”
鹿三嗫嚅一声,不知说的什么。罗天亮的手按在刀鞘上,被杖风压迫得抽不出刀来,叫道:“鹿三!你想不想回家看你儿子成亲?”
鹿三仿佛说了一声“想”,罗天亮道:“来帮我制伏这小子,我叫熊校尉放你一个月的假!”他总算抽出刀来,向孙牧野划劈两下,逼他撤后两步,孙牧野以杖防御,绕了一个圈子,瞧出罗天亮步伐的破绽,从侧面破开刀光的围护,一棍刺在他的肩上,罗天亮乱了两招,又向鹿三道:“我和熊校尉的交情你明不明白?他待我如亲儿子一般!我和他说,他必依我!”曲四缓了几口气,也拔刀来助罗天亮,孙牧野前后受敌,攻势顿减,鹿三咬了咬牙,道:“你说话算数!”罗天亮道:“算数!”于是鹿三一跺脚,也掺和进来,与其说是打,倒不如说是拖,他把孙牧野的棍尖抱住不放手,道:“莫打了,莫打了。”孙牧野抽棍抽不回来,又以空拳和罗天亮、曲四对打,两边起初还有些武功路数,到后来越打越乱,在泥地上滚来滚去,和泼皮无赖打架无异了。
孙牧野知道自己敌不过三人,便抱着伤一个抵一个的打算,只盯准了罗天亮,拳拳直击他的脸,不顾自己也被曲四打、被鹿三拖,他一手扳罗天亮的双肩,一手重打他的肚子,将他击倒在地,翻身骑上去用力揍,任那两人如何踢打,都不肯放手。曲四见罗天亮鼻血四溅,急得发了狠,双手举起刀鞘朝孙牧野脑后劈来,孙牧野打得正起劲,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尖叫:“孙牧野!”
孙牧野来不及回应,后脑便被重重一击,刹那间头晕目眩,天和地一起翻了,闭眼之前,孙牧野朝出声的方向看去,看见杨罚焦急地向他跑来,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里一阵血腥味上涌,昏在了地上。罗天亮从孙牧野的拳头下逃出来,不解气地捡起木棍还要打,杨罚跑过来,趴在孙牧野的身上护住,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打斗声终于惊动了营中兵卒,众人纷纷出寨看究竟,只见罗天亮和曲四在围打杨罚,杨罚的身下倒着孙牧野,众人连忙过来把几人拖开,罗天亮和曲四骂骂咧咧回寨中去了。
杨罚把孙牧野背回牛棚,放在席上,擦净了血迹,一边摇一边唤:“孙牧野,你醒醒。”等了小半个时辰,孙牧野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杨罚才算松了一口气。
孙牧野问:“你来做什么?”
杨罚道:“阿妈煮了鸡汤给你喝,可是,刚才罐子摔碎了。”
孙牧野道:“没有事,我们明日再去捉野鸡来煮。你回去。”
杨罚道:“我就在这里陪你。”
孙牧野知道一场斗殴过后,熊校尉必来寻衅问罪,他怕连累杨罚,道:“你回去,不要在这里。”
杨罚急道:“你受伤了,我要照看你!”
孙牧野强撑着起身,道:“我自己能照看自己!你回去!”说着就把杨罚往外推。他虽然虚弱,气力却还比杨罚大,又有一股不由分说的气势,生生把杨罚推出了门。
杨罚站在门外,忧心地看孙牧野,道:“孙牧野,我要是走了,你想喝水都没人给你倒。”
孙牧野也看他,见他的表情满是恐惧与哀伤,不似往日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他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于是伸出食指,在杨罚圆乎乎的脸颊上轻轻一划,道:“你瞧,我好好的,并没有事,你放心回去睡。”两个人对视,再不言语,孙牧野横下心,伸手关上了门,然后倚着门板往下滑,半躺在地上。门外没有铜铃声,他知道杨罚还没走,浑身酸痛也不敢出一声。
许久,只听杨罚在门外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孙牧野道:“过几日再来。”
杨罚道:“说好了,我明早就来。”说完铜铃声乱响一片,渐渐远去,孙牧野半是痛半是累,颓然倒在地上,睡着了。
丑时过半,罗天亮在梦中觉得有东西触到了脊背,只是睡得深,也未清醒;不多时,他觉得那东西在顺着脊背爬动,又凉又滑,头脑一激,醒过来,伸手往背上一抓,抓住一条活物,举到眼前借月光一看,竟是条菜花蛇,他吓得大叫一声,将那蛇丢了出去。他惊魂未定,翻身起来又看地上,只见四五条小蛇满地游走,还有两条刚爬上床沿,在夜半尤显诡异,罗天亮浑身发麻,慌忙起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刚落地,眼前猛地一黑,一个布袋罩住了他的头,接着,后脑勺被一记棍棒打中了,那力气并不大,只是他既未睡醒,又受了惊吓,于是闷哼一声,昏了过去。有个瞬间他似乎听见有铜铃在遥远地响,可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不知睡了多久,孙牧野在梦中听见有粗重的脚步声跑过来踢门:“孙牧野,出来集合!”他的背正靠在门上,被撞得背伤撕裂一般,痛醒过来,扶着门起身,走到院中。此刻黎明未明,火石堡的卒子全到齐了,都看着孙牧野不吭声。
熊校尉背着手,冷眼看孙牧野走进队列,道:“昨晚军营有人斗殴,把罗天亮打昏了,是谁?”
孙牧野走出了队列。
熊校尉又道:“昨日还有人,去村民家吃了一只鸡不给钱,还把人给打了,是谁?”
无人出列。
熊校尉斜眼看孙牧野,问:“孙牧野,莫非也是你?”
孙牧野道:“不是。”
熊校尉疾步走到孙牧野面前,热辣的鼻息喷到他的脸上,道:“不是你是谁?”
孙牧野不答,只听一个声音道:“就是他!”
曲四扶着昏昏然的罗天亮出现了,指着孙牧野道:“就是他闯进村民家,拿刀逼着村民杀鸡给他吃,吃完又不给钱!”
熊校尉再问孙牧野:“是不是真的?”
孙牧野道:“你自去村民家问问是谁!”
曲四道:“同去巡边的人都可以作证!”
熊校尉再问:“还有谁去巡边了?”
曲四道:“霍老九和鹿三。”
熊校尉道:“站出来!”
霍老九和鹿三站了出来,熊校尉问:“孙牧野是不是吃了村民的鸡?”
两个人都不吭声,熊校尉道:“鹿三,你先说!”
鹿三看罗天亮,罗天亮也森森地看他,鹿三的嘴唇动了两动,吐出一个字:“是。”
熊校尉又问:“霍老九,是不是孙牧野?”
霍老九沉默半晌,道:“我也吃了些鸡肉,那份钱我已出了,别的一概不知道。”
熊校尉道:“孙牧野,五个人出去,三个人证明是你,你怎么说?”
孙牧野怒声道:“你去那家农户问一问,到底是谁吃的!”
罗天亮叫道:“就是你,别想赖了!你闯进农户家,挥着刀子要他们宰鸡给你吃,吃完就走,我们说要报告校尉,你倒从背后偷袭我们,要灭我们的口!”他把头上的肿包示给熊校尉看,“打完了还不算,还放毒蛇咬我!头上这一棒,是要命的重手!”
孙牧野道:“我若要你的命,你此刻绝不能站着讲话!”
熊校尉喝道:“你要谁的命!”说完一鞭抽过去,孙牧野扬手拽住了鞭梢,熊校尉想抽回鞭子,孙牧野却紧紧拽着,纹丝不动,熊校尉的几个亲信赶上前,把鞭子向孙牧野抽,齐声喝道:“放手!”孙牧野的脸上霎时起了两三道红印,依旧不松手。
队列中起了哄,许多卒子心中明白,白吃农家鸡不像孙牧野的为人,倒是像罗天亮和曲四的为人,知道他是被人诬陷,皆抱不平道:“他还是孩子,不要以多欺少!”上前分开了围攻的人,又劝孙牧野:“松开!赌气对你没好处!”两个人把孙牧野的手掰开了。
熊校尉看了孙牧野半晌,问:“军营主簿呢?”
便有个卒子走出队列。
熊校尉问:“军营斗殴,打伤战友,该如何处罚?”
主簿道:“杖一百。”
熊校尉再问:“私闯民宅,夺人财物,又该如何处罚?”
主簿道:“流放。”
熊校尉:“好,先杖一百!”
立即有卒子拿了绳索来,绑住孙牧野的双手,要他跪下,孙牧野道:“我来这里三年,一切罪过都是因为不下跪,现在若跪,以前的罪白受了!你们只管打!”
熊校尉喝道:“打!”
行刑卒子再不言语,举起两根拳头粗的军棍,朝孙牧野的背打了下去。他昨夜的伤口还在流血,又遭到重击,背上像起了火,热辣辣的痛楚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咬住牙一声不吭,忽然被一杖打得踉跄扑地,又拼力站了起来。五十杖过后,孙牧野衣衫裂开,血肉模糊,行刑卒子于心不忍,下手渐渐放轻,熊校尉见状,斥责道:“手上没力气的走开,我来!”走过来夺了军棍,抡得呼呼作响,打得孙牧野的背鲜血四溅。百杖过后,连那军棍也染成了红色。
整个营寨鸦雀无声,众卒子都明白,那一百军棍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纵然是成年人,也早已昏厥倒地,孙牧野却还伫立原地,膝盖也不曾弯曲半分,汗水在他全身流成一片,和着血,浸染得衣裤湿淋淋的。
熊校尉也打得累了,他喘着粗气绕到孙牧野面前,孙牧野也直视他,一丝闪避的意思也没有,熊校尉愠怒道:“流放三千里也没让你的罪性收敛,那不妨再流远一些!”转头问,“主簿呢?”
主簿又走上前来。
熊校尉道:“修书两封:一封呈报上级,说孙牧野屡犯军规,依律再度流放;一封带去青杠堡,告诉他们,容得下孙牧野就容,容不下就再往别处踢!”又点了四名卒子,“即刻启程,押解孙牧野上路,回来后每人领差费一百文!”
天快亮了,朝霞在山头微露,一身重伤的孙牧野再次戴上枷锁,被四名卒子带出了营门。他在山腰俯瞰对面的山麓,芭蕉溪边,一座小小的村庄在稻田中安详而卧。杨罚家的厨房里透着火光,炊烟升起来了,孙牧野知道是阿妈在做早饭。杨罚此刻还在甜睡,不一会儿,阿妈就会去叫他起床,他在院里的小桌子上吃过荞麦面,就会背起竹篓,淌过芭蕉溪,爬上半山,来寻自己了。
孙牧野转头向押解卒子道:“劳烦诸位等我一等,我去溪对面和我朋友道个别。”
一个道:“快些赶路要紧,四百多里路,不知要走多久,耽误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