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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爆竹声响彻开元城的大街小巷,唯独孙府空旷冷清。孙牧野不蓄家奴,只雇了一个门仆,仆人的人身并不系于孙家,今夜也回家团圆去了,孙牧野自己下厨做了年夜饭。他久居夜州,养成了西南山地的食性,不似中原喜欢一笼笼蒸、一碗碗煮,而是偏爱一锅乱炖,将白菘、冬葵、豆苗、蘑菇、萝卜与乳牛片、羊肉条一并入锅,又添了吴盐、花椒、蒜瓣、大葱、桂姜之类的香料,汤沸菜滚之时,满室都是浓郁的鲜香。
孙牧野在火锅边放了一张食案,摆了一壶酒、两只碗、两双筷、一个食盆,眼见锅中荤素俱熟,他干坐了半天,问星官儿:“你说我要不要去叫她?”星官儿全神贯注盯着火锅,不理孙牧野,他只好自己想了想,起身往蝉衣住的小屋去了。
到了廊下,见蝉衣的房中亮着灯,孙牧野轻叩两次,叫:“蝉衣。”
照旧不闻回音。
孙牧野道:“今夜是除夕,要不要一起吃饭?”
房中无声无息。
孙牧野道:“你我都是有宅无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总比冷清一人好。”
又站了一刻,不见回应,他想转身离开时,门才轻轻开了。蝉衣依旧淡面无妆、素衣不饰,两人对视一眼,蝉衣避开他的目光,走出了房门,于是孙牧野在前,蝉衣在后,两个人不言不语到了膳堂。
坐定之后,孙牧野拿过星官儿的食盆,帮它夹了许多荤菜,星官儿卧在食案旁边,有滋有味地吃,两个人却相对无言。孙牧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蝉衣:“你喝不喝?”蝉衣摇头,孙牧野自斟了,饮了满杯,见蝉衣吃了几片白菘便放下筷子,又问:“你不喜欢吃?”
蝉衣答:“北地人,不爱异乡味道。”
孙牧野一听,放下筷子,起身要出堂,蝉衣止道:“我本不饿,你不用理我。”孙牧野不答,自己去了,过了半晌,端了一碗蛋面来放在蝉衣面前。
蝉衣道:“谢谢。”
孙牧野“嗯”了一声,自己斟酒夹菜,又帮星官儿添菜,仿佛一只虎成了两个人缓解尴尬的法宝。
过了一阵,蝉衣问:“往年的除夕,你是怎么过的?”
孙牧野道:“就在军营,多半在岗哨守卫。去年是在坠雁关下过的。”
蝉衣又不说话了,孙牧野找话问:“你呢?”可是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蝉衣果然道:“自然是在家中,和夫君过的。”
孙牧野只好夹一筷肉片堵住自己的嘴。
蝉衣移开话头道:“前几日在云阶寺,我遇见了一件事。”
孙牧野问:“什么事?”
蝉衣道:“焉天子也在云阶寺,他看中了一个进寺祈福的小女子,名叫苏叶。苏叶已有了夫君,可是她夫君落难,受控在天子手里,于是天子以之要挟,苏叶不得不委身侍奉,换她夫君平安。后来天子回宫,苏叶不愿去做嫔妃,又自觉失身于人,再难回家,便乞求云阶寺的住持收留她,容她削发为尼。她去寺中本是散心游玩,谁想一夜之间,命运就被颠覆了。”
蝉衣面露怜惜,接着道:“起初听说她屈于强权,我还怒她为何不反抗,可她对我说,她不愿死,她还有牵挂。”
孙牧野一边吃一边听,不知蝉衣的用意,蝉衣又道:“我这几日都在自责,不该怪她不争,她还是十几岁的女儿家,有什么比活着还重要?我自己,也不曾以命相争,是不是?”
她忽然将话转到自己身上,孙牧野隐约猜到了她要说什么。蝉衣道:“我与苏叶本是陌路人,可是天下女子,假如遭遇相同,心意也会相通。我也想活下去,有朝一日等到夫君的消息,知道他别后无恙。”
孙牧野问:“你相信宋醇还活着?”
蝉衣道:“我相信。”
孙牧野已喝了三四杯剑南烧春,酒意和醋意一起在心中翻涌,道:“纵然他还活着,我也不会把你还给他。”
蝉衣蹙眉盯着孙牧野看,道:“这国家的男人是否都像焉天子和孙将军这样,中意女子就要巧取豪夺?久闻焉国是礼仪之邦,教化四海,依蝉衣之见,怎么都爱挟势弄权,全无半点风度?”
孙牧野也是个性子浑的,他被蝉衣诘难,索性道:“我没有读过书,不懂礼仪。”
蝉衣道:“不懂礼仪,懂不懂道理?田中农夫、街边乞人也懂道理,何况孙将军?”
孙牧野道:“我若不懂道理,你现在还能清白?”
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又各自沉默了,只听锅中沸水咕咕作响,星官儿吧唧吧唧地咀嚼,府外还有遥远的零星的爆竹声。
蝉衣又道:“你收留我,免我战乱流离,我本该谢你,可这战乱本就因你们而起,我又该恨你才对。我一时想,因为在甘露宫遇见了你,我才免遭祸事;可我一时又想,又有多少凉人因为遇见你,失了家园,失了性命?这个结,我竟解不开了。”
孙牧野道:“伐凉是国家意志,我是军人,服从是天职。收留你,是我自己愿意。”
蝉衣道:“可我不愿意。我在这里,只因我别无选择。”
孙牧野的酒杯空了,他失了饮酒的兴致,手指拈着酒杯把玩,问:“假如,宋醇已不在人世,你……”
蝉衣决然道:“他若死了,中焉上下都欠我一笔血债!”
孙牧野又闭了嘴。
蝉衣看他脸色冷了下来,不动杯也不动筷,这顿年夜饭越吃越惨淡,遂道:“我是他人妇,又年长你许多岁,归宿不在你这里,你的归宿,也不在我这里。你是中焉的英雄,又年轻英俊,会有很多女儿喜欢你,你会遇见值得你爱、值得你敬、值得你怜的人,那时你才知道,你对我并不是爱,一国一城你都夺了,却没夺下一个人,你是心有不甘罢了。”
孙牧野道:“我没想过还要遇见别人。”
蝉衣道:“你走进甘露宫之前,可曾想到会遇见我?”
孙牧野道:“没有。”
蝉衣道:“这就是了,你要遇见了她,才知道她是你想要的。”
孙牧野看着蝉衣道:“是,我已知道了。”
蝉衣把自己绕了进去,只好无奈地转开脸,可她知道孙牧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便不愿再与他独处,遂站起身,向星官儿道:“你们两个慢慢吃,我先回房去了。”
孙牧野便又开始斟酒。
蝉衣走到堂门口,又转身道:“我忘了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
孙牧野道:“你说。”
蝉衣道:“苏叶的夫君叫唐珝,是前任宰相唐之弥的公子,他因一句话得罪了天子,被囚禁在牢。你现在位高权重,又深得天子信任,你愿不愿救他出来?”她怅惋道,“我与苏叶同病相怜,我希望她能与夫君团聚。”
孙牧野长长地饮了一口酒,道:“圣上下旨,命我换防章州,大军已在城外未离原驻扎,明早就启程。若我能活着回来,我帮你去做。”
蝉衣道:“去章州?要与东洛开战了?”
孙牧野道:“快了。”又抬头解释,“皖润是大焉旧土,不能不收。”
蝉衣便缓步往外去了。
早春三月,白鸢江之东的洛国正氤氲在轻烟软霞之中。东风剪细柳丝,斜雨打碎湖光,崇宁宫内一派春和景明,洛王公治贤正与琴师们聚于后花园,朱弦蜀琴,畅会娱志。自公治贤即位为王以来,每年立春琴会,立夏棋会,立秋书会,立冬画会,成了崇宁宫的常例。
当时,公治贤正轻抚雅琴,惹得湖中锦鲤跃开纹浪,榭上鹦鹉垂尾三缄,举座琴师凝神暗叹,他也沉浸幽思不能自拔,忽然眼光瞥见宰相林渊泓分枝沐雨,疾步而来,他立刻暗叹一气,断了琴音。
林渊泓走进文榭,向公治贤行了君臣之礼,公治贤道:“林相公稍安,听孤奏完此曲,再议国事,如何?”
林渊泓道:“军务紧急,不敢迟误。”
公治贤一听,不禁皱了皱眉,将琴一掀,那琴便滑下琴桌,沉入身畔的翠湖之中。林渊泓已见怪不怪,诸位琴师却大惊失色,均道:“此乃蜀僧仲濬遗世之名琴,陛下何故暴殄天物?”
公治贤道:“军乃凶也,琴闻此字,沾染血腥,再难清音雅奏。”
众琴师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
公治贤问:“林相公有何军情要说?”
林渊泓道:“国家大事,请陛下下令,余人回避。”
公治贤便向众琴师道:“诸君榭外稍候。”
众琴师出榭避了,林渊泓道:“皖州节度使张玉泉急报,焉天子率军进驻章州,屯于洛焉边境。”
公治贤笑道:“林相公不必惊慌,中焉礼部早已来函告知,焉有军演,与洛无涉。”
林渊泓道:“焉天子为人谲狡,用兵诡诈,陛下万不可听焉之托词。开年以来,焉国行动不断:章州节度使肖汉卿调集粮草,湘州节度使陈琳修造战船,后将军孙牧野率三万兵进驻章州,焉天子集结了七万兵力,战事一触即发,请陛下立即调兵遣将,西进皖州,防患未然。”
公治贤将信将疑,问:“洛焉修好二十年,承平日久,怕不会妄动干戈吧?”
林渊泓道:“周八百年而失九鼎,汉四百年而乱黄巾,二十年何足为道?北凉立国二百三十年,半年即亡于焉,列国为之震颤,无不警醒自保,唯恐重蹈覆辙。”
公治贤犹豫了,起身在文榭中徘徊了几转,问:“皖州现有兵马多少?”
林渊泓道:“十五万。”
公治贤道:“足以对抗中焉,下令皖州节度使全力备战,不必再调兵。”
林渊泓道:“章州本有兵马十万,又有焉天子领七万,孙牧野领三万,共计二十万,敌众我寡,请陛下下旨,再调八万进驻皖州。”
公治贤道:“东方有海夷叛乱,去年祝子钦率五万精兵讨伐,至今陷战未平,林相公也是知道的,哪里还有兵力抽调?”
林渊泓道:“海夷之乱乱一角,焉军之祸祸一国,陛下当立即调回祝子钦,西御焉贼。”
公治贤即位以来,屡屡受海夷侵扰,却从未与大焉交恶,在他心中海夷之患远胜焉国,于是盘桓许久,又道:“自古礼仪,战亦有节,凡交兵之前,必遣使者下战书,互知互会,方可开战,”他转问左右,“中焉可有战书来?”
左右道:“没有。”
公治贤纠结道:“若焉是军演,我国却风声鹤唳如临大敌,岂不惹焉笑话?”
林渊泓道:“安必思危,存必虑亡,有何笑话!”
公治贤道:“其一,洛焉交好已历二世,孤不信卫鸯敢贸然进犯;其二,焉若开战,张玉泉将军必能抵御卫鸯,战书至日,再调兵不迟。”
林渊泓急劝道:“焉天子知兵,焉军善战,此番倾国而来,一州之力实难抵挡,陛下慎思!”
公治贤道:“张将军守卫皖州二十年,未失寸土。古人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初是林相公推举张将军守皖州,为何如今却不能信任他?”
林渊泓气结,道:“非林渊泓不信任张将军……”
公治贤不耐烦,伸手止了林渊泓的话,道:“若焉开战,林相只管与孤等待张将军的捷报!”未等林渊泓回答,公治贤向左右道,“请诸位琴师入席!”
左右便宣众琴师入榭,倒把林渊泓晾在一旁,他只好告辞往外走,走到水榭之外,听见公治贤在和蔼地询问琴师:“孤弹《阳关三叠》,总觉正声轻而应声浊,是何故?”
琴师应道:“轻而浊,正合了《阳关曲》本性,陛下已得其中真意。”
林渊泓踏着荷叶覆展的小径往外走,心中悲道:“豺虎屯于阶陛,处堂燕雀犹歌舞。”
全然不知战火燃眉的公治贤没有等到捷报,却收到了凶讯:四月初四卯时,焉对洛不宣而战,卫鸯、孙牧野、肖汉卿兵分三路,大举进攻皖州。五月十六,中路卫鸯克高宛郡;五月十八,南路肖汉卿克安寿郡;五月二十四,北路孙牧野克乐临郡,三军遥相呼应,齐往皖州腹地挺进。
正在临写柳诚悬《金刚经刻石》拓本的公治贤听见战报,气得将紫毫在纸上乱涂乱抹,一张临得惟妙惟肖的墨宝顷刻作废,他怒道:“中焉礼崩乐坏,卫鸯胜之不武!难道不闻古来圣贤‘先礼后兵’之教诲?不宣而战,名节何在?”
众臣列于一旁不吭气,独林渊泓道:“事犹未晚,尚可补救,现有三万洛军陈于江东,只待陛下下旨,即刻渡江,西进迎敌。”
公治贤道:“你既已集结军队,为何不尽早西渡!”
林渊泓心道:“擅自调兵罪同谋逆,我数次上谏,你不下旨,谁敢乱动?”面上只好回:“是臣愚钝,有罪。”
公治贤道:“速去!速去!再八百里加急,召回东边的祝子钦!”
五日后,在东海与海夷交战的祝子钦收到调令,即刻整兵往西线而来,几乎同时,焉军亦在向东挺进,每隔几日,崇宁宫便会收到一份军报。
六月初三报:卫鸯攻广齐郡。
六月初七报:孙牧野攻博苍郡。
六月十一报:肖汉卿攻辽城郡。
六月十九报:广齐郡守降。
七月二十五报:博苍郡失陷,援军覆没。
七月二十九报:增援辽城之军遭卫鸯军阻截,覆没。
八月十五报:辽城郡守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