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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上元灯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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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开元城家家户户都过了一个祥和除夕,大焉允治元年有惊无险地收场了。翻到正月,便是允治二年。正月十五这日寅时,唐瑜还在鸾衾中酣睡,忽然觉得鼻尖细细地痒,将他的深睡点浅了一些;接着右脸也微痒起来,便把他彻底扰醒了。唐瑜尚未睁眼,唇边先漾出笑意,伸出手臂将枕边人抱住,才慢慢睁开眼睛。

明幽拿发梢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道:“瞧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唐瑜咬她的耳垂,道:“你夜间不让我睡,白天也不让我睡?”

明幽打他的胸膛,不许他再说,又道:“我们今天要逛西市,你要不要一起去?”

唐瑜问:“‘我们’是谁?”

明幽道:“我,苏叶,蝉衣姐姐。”

唐瑜道:“你们自去,我稍后还要去开元府。”

明幽顿时恼了,问:“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唐瑜答:“上元节。”

明幽道:“上元佳节,各府各衙都休假了,独你还要上班。”

唐瑜道:“休假也要有人值班的,今天轮到我了。”

明幽兴味索然地离了唐瑜怀抱,自己翻身起床。婢女们听闻明幽醒了,便进来侍候梳洗。明幽在梳妆台前坐了,锦儿捧来八幅晕彩云纹锦裙,白银错丝披帛;筝儿端来八瓣宝相花树,镂花包金梳;筠儿取出十来种金箔剪的梅花钿花样,请明幽自己挑选。唐瑜歪在枕上看明幽梳妆,忽道:“你不是说要和蝉衣娘子一起逛?”

明幽心中有怨,只轻声道:“是。”

唐瑜道:“你以前说蝉衣娘子从来无妆素服,对不对?”

明幽不明白夫君的意思,遂转身歪头瞧他。

唐瑜道:“她一身简朴,你一身奢丽,一起走在街上,岂不……”

他不把话说完,要明幽自己领悟。明幽从来是娇养千金的做派,自己想不到这一节,听夫君一说,才恍然大悟,道:“这样蝉衣姐姐会尴尬,是不是?”

唐瑜道:“无论她在不在乎,你都该为她着想的。”

明幽道:“好吧,我也穿素一些。”于是吩咐锦儿,“把那件五幅湘波裙拿来。”她对镜摘了金花树,换了一支润玉钗,又去揭眉心的花钿。

唐瑜从床上起来了,他走到明幽身后,俯身替她将花钿揭下,回头向婢子们道:“你们先出去。”

到卯时,苏叶也起了床,自己对镜挽了环髻,匀了新鲜晓妆,便坐在窗边等明幽来叫自己,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眼见已过辰时,便自己下楼,去叫明幽。走到唐瑜夫妇住的怜玦轩,锦儿端了一个木盘掀帘而出,先向苏叶行礼,道:“苏娘子早。”

苏叶看锦儿手中的木盘,盛着一个被打破的蔷薇水琉璃瓶,一个流泻一空的玳瑁胭脂盒,奇道:“大清早的,怎么摔了这么多东西?”

锦儿吐了吐舌头,道:“锦儿不说,苏娘子自己问明娘子去。”

苏叶先问:“二郎在不在?”

锦儿道:“二郎已去了开元府。”

苏叶这才掀开门帘,进了房中,却见明幽娇弱地睡在床上,只穿着纱罗底裙。苏叶悄步走过去,跪在床边,捻起明幽散在枕上的发丝拂她的脸,道:“懒猫儿,什么时候了,还在睡?”

明幽一下子惊醒,看见是苏叶,却羞了,把脸全埋在暖衾里,呢喃道:“我……我困得很,我们下午再去叫蝉衣姐姐,好不好?”

苏叶嗔道:“昨日说好一大早就去的,这么冷的天,我好不容易才起床,却被你骗了。”

明幽从暖衾中伸出雪白的双臂,将苏叶拉上床来,道:“早上风大湿气重,咱们多睡一会儿吧。”她依偎在苏叶身边,很快又倦倦入睡,苏叶醒了却再睡不着,她闻见一缕若隐若现的胭脂香,转头看梳妆台时,那台上仿佛还有一抹未擦净的蔷薇水痕。

卯正,唐瑜准点到了开元府上班。因是上元节,大半官吏都放假了,各房只余一个人值守。唐瑜将呈报上来的政务都处理了——为五百户贫民划拨节日救济粮,与骁翊卫协调今日的皇城治安维护,然后点了五十个差役,想去巡视东西两市和玄武大道,忽然凤阁遣来一使,道:“端木相公请唐府尹去凤阁相见。”唐瑜便命少尹任传煜巡视街市,自己转马往凤阁而来。

到了凤阁昭明厅,厅中只有三人:坐正榻的是端木拙,坐左榻的是御史大夫孙泽羽,坐右次榻的是大理寺卿林玺,唐瑜与三人互礼毕,坐在了右首榻。

端木拙向唐瑜道:“这个上元节,唐鸣玉怕是不得闲了。”说完,看向孙泽羽。

孙泽羽正襟危坐,道:“正月初一,天子家在止狩台上祭祖,献享七庙;正月初二,太常寺去七庙清点牲酒,发现秬鬯酒少了一坛,查了七日,发现是当日祭礼结束后,礼部右侍郎黄如志悄悄藏于袍下带走了,太常寺报与御史台,御史台又查了五日,得知黄如志于当夜宴请好友,把这坛秬鬯酒喝掉了。”

唐瑜难以置信,道:“窃饮太庙之酒?”

孙泽羽道:“祭太庙的太牢和秬鬯,是天子亲手呈献,孝敬先祖的,黄如志窃而饮之,可算大逆不道。我在昨夜入宫面见二圣,请旨问罪黄如志及所宴请之客。”

唐瑜便问:“客人是谁?”

孙泽羽道:“尚书令崔衡。”

唐瑜又是一惊,道:“崔衡是太后亲兄,天子国舅,如何能问罪?”

孙泽羽道:“当然能问,太后和圣上已经下了圣旨,命四司协作,同查崔黄案。”

唐瑜问:“四司?”

孙泽羽道:“御史台,开元府,大理寺,御宪台。”

林玺道:“现请开元府抓捕崔黄二人,移交大理寺,大理寺立案审理,无罪则释放,有罪则公诉,交由御宪台审判。”

唐瑜不应声了。端木拙问:“鸣玉有难处?”

唐瑜遂道:“端木相公,崔衡六公子崔如祯和唐瑜有交情,唐瑜禀请回避此案。”

端木拙看孙泽羽,道:“孙大夫以为如何?”

孙泽羽冷冷道:“昔日沧山独掌法事,有千种弊端,却有一种好处,唐府尹知不知道?”

唐瑜道:“请大夫指教。”

孙泽羽道:“高效。御宪台说抓即抓,说审即审,立竿见影,卓有成效。如今法权分散一部、一府、一寺、两台,虽然制约了权力,却拖慢了效率。今日开元府有难处,明日大理寺有苦衷,后日御宪台有隐情,一方滞碍,各方停顿,十年百年做不成一件事。唐府尹,当初法权分立,还是你向端木相公献的计,现在有事,先阻在了开元府,怕不好吧?”

唐瑜默然良久,道:“是唐瑜优柔寡断了。”

孙泽羽又缓和了神色,道:“孙泽羽入宦海三十年,才炼成一张铁面,经得住唾骂,断得了人情。唐府尹还年轻,情有可原。”

端木拙将圣旨交给唐瑜,道:“执法贵时效,着开元府一日之内,逮捕崔黄归案。”

唐瑜接了圣旨,向三官告辞,回了开元府。他将圣旨前后看了数遍,才签署了逮捕令,缉捕司的官吏手持逮捕令,分两路去了崔府、黄府。一个半时辰后,缉捕司回复:“已将二人捉拿,移送到了大理寺。”说完呈上大理寺的接收函,唐瑜沉默看函不语。

下午申时过二刻,唐瑜正和礼部官员商讨龙朔宫前的灯轮和灯楼筹备事务,一吏进门禀道:“唐府尹,崔衡之子崔如祯在府门口,请府尹去相见。”

唐瑜在心中叹气,道:“请他进来。”

府吏道:“他不进来,一定请府尹出去。”

唐瑜遂向礼部官员拱手致歉,起身往府门走去。离门尚远,便听见一阵人声嘈杂,走出门外,先见门前大街上跪着一排五花大绑的家奴,站着一排持鞭拿棍的家奴,又见一脸晦气的崔如祯背着手站在街中央。开元府正在皇城繁华处,来往的车马行人被堵了路,见官府有事端,都驻足看热闹,围了一个比肩继踵的半圆。

唐瑜站在阶上高声问:“崔六郎,这是什么缘故?”

崔如祯道:“今日上午崔家起了变故,全家乱成一团麻,我在崔府门口进出两回,偏巧不巧,听见了几个看门奴在说话。原来当初为救唐三郎,唐府尹曾到过我家,吃过我家看门奴的亏。我曾与府尹是好友,不能让府尹白受委屈,现将崔家看门奴全绑来向府尹谢罪,或打杀,或贱卖,任凭府尹处置。”

唐瑜道:“唐瑜再不济,也不会和奴仆争长论短,六郎自将家奴带回去,不必为唐瑜出闲气。”

崔如祯道:“府尹不屑处置,只好崔如祯自己来了。”他一扬手,吩咐站着的家奴,“鞭棍齐下,有几层皮揭几层皮!”

那几个手持家伙的家奴便走上前,在看门奴身后站定了,鞭形棍影在空中一闪,噼里啪啦打在崔宗、崔宏、崔老二等人背上,有三两个立时扑倒地上,口中大呼道:“小奴们知错了,请唐府尹饶命!”

唐瑜强压愠怒,道:“崔六郎,我无意怪罪诸奴,你这是打给谁看?”

崔如祯道:“贱狗奴得罪了崔家的客人,客人可以谅解,主人却不能不纠正门风。”

一阵棍棒乱飞,鲜血四溅,众奴都趴在地上哭喊不止,周围的看客们也不禁心惊胆战,一面想逃,一面又看直了眼睛。一个开元府吏站出来大声道:“你要教训家奴,自回家关起门训,在开元府大门前放肆,成何体统?”

崔如祯的声音更大:“哪条律法规定不许在开元府前训家奴,你翻出来我瞧瞧!”

崔宗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不敢向崔如祯求饶,只一个劲向唐瑜磕头,道:“唐府尹,是小奴得罪了府尹……”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后脑,他“哎哟”一声,口鼻喷血,又哭道,“府尹实在记仇,打死小奴也无怨,其余几位看门奴却是无罪,府尹饶了他们吧!”

唐瑜疾步下阶,握住了抽向崔宗的鞭,向崔如祯道:“当日的境遇,我不以为怒,更不以为耻。崔六郎,你若借打家奴的背来打我的脸,伤不到我,你趁早带他们回去。”

崔如祯却不避唐瑜的眼神,直截道:“我是真心为你出气,你竟小看了人。我一直拿你当朋友,拿三郎当朋友,我是看不得自己的朋友受委屈。”

唐瑜辨不清话的真假,一时不能回答,崔如祯转头看那满地乱滚乱哭的家奴,终于喝道:“住手!”执法家奴忙都停了手。

崔如祯再向唐瑜道:“你登我家的门,被我的家奴羞辱,是我崔如祯对不起你,今日我亲自上门请罪,把几个家奴打了个半死,我对你再无愧了。一事归一事,我父亲五十七岁的人,今日被开元府的差役连拉带拽,颜面扫地,这账要不要算?”

唐瑜道:“逮捕你父亲是我签署的命令,他们是奉命行事,你要记账,就记在唐瑜一人头上。”

崔如祯道:“好!他日我来要债,你休耍赖不还!”说罢,向众奴一挥手,道:“我们走!”家奴牵来五花马,崔如祯翻身骑上,狠狠一鞭,在层层看客中闯出一条路,绝尘而去。

换作平日,孙牧野总是在城外校军场待到夜晚才回家,因今日是上元节,他中午就回了城,先去东市买了三尾鲤鱼,两斤荔枝,两斤猪骨,两斤剑南烧春,才回了宣阳街燕然巷。一进家门,蝉衣迎面走来,孙牧野见她气色似比往日生动,近了细看,原来是破天荒淡扫了双眉,他问:“你去哪儿?”

蝉衣道:“唐家两位娘子邀我去逛西市,说了此时来叫我。”

孙牧野道:“我来时门外没人,你再等等。”

蝉衣道:“我就在门口等。”

孙牧野道:“你把星官儿带去。”

蝉衣道:“今天街上人多,它要吓到人的。”

孙牧野“嗯”了一声,两人擦肩而过,他走出四五步,又回头问:“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蝉衣不回头,道:“我们就在西市吃。”

孙牧野道:“别回来太晚。”

蝉衣却走远了,也不知道应没应。

开元城多年相沿成习,东市多为本地坐贾,西市却云集了列国行商,在天下中心做四海生意。上元节是新年首个月圆之日,最被世人看重,未离原上的百姓也纷纷涌入皇城,与城中居民共度佳节,虽还是下午,市集已是万人攒动。瑶商在卖夜明珠、红珊瑚、深海贝,荆商在卖雀舌茶、木灵芝、苗家蜡染布,项商在卖羊角匕首、鹿骨马鞍、陇河烈酒,五花八门,好不热闹。

三个娘子东一家西一家逛了半日,蝉衣奇怪道:“东洛的笔墨纸砚最是精美,偏偏逛了这么久,都不见东洛客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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