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警长(2 / 2)

那天,周警长担任我所在组的领队,一见面他就问我:“你所里的刑警呢,怎么把你派来了?老吴、老李又‘甩坨子’?”

这样的开场白着实不太友好,我小心翼翼地说,领导派我来锻炼锻炼。

“锻炼锻炼……”他哼了一声,没把话说完,过了一会儿,回头补了一句,“来了就来了,一会儿听指挥,别自作主张。”

然而那天,我根本没有机会“自作主张”——因为直到行动结束,我都只能一直坐在距离抓捕现场很远的车里——上级原本安排我假扮成放假返乡的大学生去站里埋伏毒贩,但周警长却命令我坐在车里,睡觉都行,就是哪儿也不能去。

晚上8点,行动顺利结束,毒贩被抓,大家回来时兴高采烈,只有我在车里睡得七荤八素,后来的审讯,周警长也没让我参加,直接打发我回了派出所。

回到所里,教导员很生气,怨我浪费了一次学习机会,说哪儿不能睡觉,非去专班丢人。我也很委屈,说自己也不想,可周警长给我的命令就是在车里待着,哪怕是睡觉,也不能下车。

教导员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没过多久,公安局内网上就发了嘉奖令。那天,所里同事都围在电脑跟前看,有人问我:“那起案子你不是也参加了嘛,怎么没见你的名字?”我能听出话中的味道,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依旧尴尬地笑笑。

我心里对周警长多少是有些不满的——队伍是你带的,命令也是你下的,事到如今你一句话也不说,搞得我在同事和领导跟前有口难辩。我找教导员说,请他出面约周警长聊聊,教导员就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说这事怪所里没跟周警长沟通好,让我别放在心上。

我作为一个晚辈,还能说什么呢?

直到周警长殉职后,教导员才告诉我,其实那次行动结束之后,因着我的事,他是找过周警长的。教导员的本意是和周警长聊几句玩笑话,让他之后不要对我的“出身”有偏见,多提携一下年轻民警,结果没说两句,两人就吵了起来。

周警长说那个毒贩当过武警,退役后又在公安系统待过几年,这个情况我不知道情有可原,教导员以前办过他的案子,不该不知道。“把一个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年轻人派上去,出了事咋向他父母交代?”

教导员解释了几句,不想周警长竟直接骂教导员:“17年的刑警干到狗肚子里去了!”他说这话时,两人身边也有不少同事,教导员虽然跟周警长关系一直挺好,也深知他的脾气,但多少还是有点抹不开面子。

教导员也急了,话赶话,双方说的都不中听。可能教导员又说了什么把周警长激怒了,他直接冲教导员嚷嚷了一句:“干政工干的,把脑子都干傻了!”

恰好那时,公安局主管政工的陈政委从两人身边经过,听他这么说,气也不打一处来:“老周!我看你才是把脑子干傻了,你走到这一步,说轻了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说重了就是缺少政治素养和纪律观念,你就这样干下去,迟早把自己干回家!”

好在周警长没跟政委抬杠,但他也没给政委多少面子——那天他是去局里学习的,但学习一开始,他就不见了踪影。政委打电话问他跑哪儿去了,他就推说有事,直接挂了电话。

“周警长就这臭脾气害了他,不然他现在也不会去干么斯‘警长’……”

教导员后来说,周警长当上警长之前,很多年都一直是个副所长。他原在我工作的派出所任职,年纪轻轻就提了副科,按惯例,副所长干上几年都会提教导员,之后便是所长,或去支大队任职。但周警长的仕途却止步于“刑侦副所长”,因为每次民主投票时,大家都嫌他脾气臭,谁也不选他。

“干刑侦的没几个好脾气,这个我们都承认,但也没几个脾气坏成他那样的!”有同事曾经抱怨过,“有事说事,有错改错,都是同事,你骂人干啥?显得你工作能力突出是不?”

后来赶上搞“警员职务套改”,局领导看他干了十几年副所长却一直提不了正职,便劝他参加“套改”,让出刑侦副所长的位置,搞个“三级警长”,解决正科待遇问题。周警长考虑了很久,答应了。

这么多年了,他确实需要一个正科待遇:老婆是工人,厂子效益不好,儿子在读高中,学习情况也不省心。虽然三级警长比副所长的工资高不了太多,但操心的事情少一些,顾家的时间多一些。

可惜,这个“三级警长”的任命下达速度还是慢了一些,直到殉职前,周警长还是个“刑侦副所长”。

也是因着这个臭脾气,凡是打过交道或共过事的同事,大都对周警长颇有微词。

“干咱这行的,都是换命的交情,关键时候弟兄们是能给你挡刀的,就他那操性,你敢指望吗?”那时候,还有同事私下里这么评价周警长。

起初我也这么认为,但后来,他真给我挡了刀。

2014年年底,邻县民警在围剿赌场时遭到攻击,一名民警的手臂被赌场马仔用开山刀当场砍断,伤人者趁乱逃脱。上级要求我们配合邻县民警,对周边地区的宾馆、出租屋、娱乐场所进行搜查。

这一次,我又被分到了周警长的组里。在停车场见到周警长,他只是瞅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假装没听见,和其他人一起上了车。七座SUV,周警长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我挑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出发前,周警长例行交代注意事项。全都交代完了才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身上:“你,等会儿就跟在老秦身后警戒……”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般遇到这种事情,领导都会把老同志安排在队伍最后,名义上是“压阵”,实际是怕他们年纪大了,应付不了突发状况。老秦已经快退休了,让我跟在他身后,也就意味着在周警长眼里,我比他还不靠谱。

到达预定地点后,搜查随即展开。敲门、开门,简单说明情况,查验住户身份信息,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着,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我跟在老秦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队伍,像一个看热闹的观众。

凌晨时分,我们检查到一栋短租楼的三楼,周警长敲了其中一户的房门,很久都无人回应,一行人便继续往前走。就在大家走过那扇房门没多远,我忽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开门声。猛地回头,那扇敲不开的房门竟被人打开了,昏暗的灯光下,出现一个男子的半张脸。看到我们,又一下缩了回去。

我下意识感觉那人十分可疑,大喊了一声“站住”,就向那扇门跑去。老秦急忙在我身后喊“等一下”,我没有理会。

我原在队伍末尾,转身就成了排头。冲到门前,我一脚踹开房门,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名持刀男子,手里的刀已经扬了起来。

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突然侧方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撞飞了出去,然后是“啪”的一声枪响。我躺在离门口两米多远的地上,看着周警长举着枪一边叫喊着一边和大家一起冲了进去。

后来,周警长在医院急诊室里一边包扎伤口一边骂我——那天他赶上来踹了我一脚,也替我挨了一刀——那刀本来会砍在我的头上,但他把我踹了出去,刀砍在了他的腿上。

经事后核实,持刀男子并非我们要找的嫌疑人,但也非善类——他也是一名吸贩毒人员,那间屋里随后搜出了大量冰毒。

“我当了20多年警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说了听指挥、听指挥,你偏去逞你妈个X的能!”

我很想跟他道歉,但他骂了很久,我一句话都插不上。

刚入警时,教导员问我以后的岗位选择,我说想搞刑侦。教导员就是刑警出身,听我这么说很高兴,点头说年轻人的确应该去刑侦岗位上锻炼一下,还说有机会就把我推给周警长。

那时我还没见过周警长,教导员告诉我,他就是局里刑侦工作的一面旗帜,局里专门会在年轻民警中挑出“好苗子”推给他带,他的不少“徒弟”后来都成了局里的刑侦骨干,有的还干上了科所队长。因此,对于认周警长当师父这事儿,我一直非常期待。

那时候,我是同期入警同事中各项成绩最好的,全省新警培训时又拿了优秀奖,一心觉得自己很有希望。后来,我甚至多次在各种场合直接或间接地表露过这种想法。

可是,即便转正之后,周警长依旧没有选我——不选也就罢了,反而经常对教导员说,最好把我放到内勤去写材料——原话是:“他根本就不适合搞案子!”

我不知道他为何一直对我抱有这样的成见,也想找机会和他聊聊,但一想到他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心里便十分发怵。

2015年9月,在一起案件中,我终于有机会与周警长进行了一次长谈。

那天我们执行一次蹲守任务,两个人在车里从上午10点一直待到傍晚。原本都不怎么说话,但嫌疑人迟迟没有出现,实在无聊,周警长才终于开了口。

他说我不该待在派出所,应该去局机关写材料,“案子上的事情你搞不了”。我入警已经好些年了,没想到他还这么说。我不太高兴,说自己的确不是科班出身,但一直都在学习,从偷鸡摸狗的小案子到省督、部督的大案子,一直都在积极参与。

他摇了摇头,说这个不是学不学的问题,而是性格上适不适合的问题:“对待好人有对待好人的方法,对待畜生有对待畜生的路子,你心太软,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即便学会了‘套路’,也下不了那个狠心……”

然后,他竟然把我从入警开始被赌徒骗、被吸毒人员耍、被混子忽悠,甚至被嫌疑人背地取笑的事情一件挨着一件讲了一遍,好些事我自己都记不得了。他说,这是教导员告诉他的,他都记得。

我很吃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又说,教导员第一次向他推荐的时候,他就在注意我了,只是我后来的表现一直没能让他满意。

“交心也分人,有些人注定不能和你交心。你想,你和他交心的结果是套出他的龌龊事,而他和你交心的结果却是自己在局子里多待几年,换你,你会交心吗?

“你来的是公安局,不是居委会,更不是扶贫办,你以为跟他们推心置腹,把自己的辛苦钱借给他们,他们就会买你的账?钱你花了不少,有没有用,你自己说……”

我无言以对,但还是想辩解一下,拿我们所的林所长举例子,说林所也经常在讯问室里问嫌疑人要不要和他交朋友,也的确跟不少嫌疑人做了朋友,那些朋友帮他破了不少大案子。

周警长却笑了,说那些人究竟是不是朋友,这事儿林所长心里门儿清:“你不要只跟他学套路,你的本事他学不来,他的本事,你也学不来。”

“对待畜生,就要用对待畜生的方式,不然,不但畜生会伤了你,你也会伤了你的同类。”最后,周警长说。

后来,我曾问过教导员,周警长的脾气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教导员叹了口气说:“他受过刺激……你听说过刘所长吗?”

这个人我记得,刘所长的名字就刻在公安英烈墙上,牺牲于1996年。

“他以前是周警长的师父。”

周警长当年是从企业调入公安系统的,上级委托刘所长带着他学习。刘所长年龄比周警长大整两轮,儿子在外地干警察,一年回不来几次,所以平时就把周警长既当同事,又当儿子。

1996年,刘所长在一次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过程中,为保护周警长而牺牲。那是一起因毒品引发的抢劫杀人特大案件,警方将两个嫌疑人堵在国道边的一个小院里,最后只能强攻,穷途末路的嫌疑人向着冲进院子的民警们举起了“五连发”。

事发时,刘所长将周警长死死挡在身后,自己中了枪,在医院里痛苦挣扎了半个月,最终宣告不治。

临终前,刘所长对周警长说,不要愧疚,他有儿子,自己没了,家里还有个续香火的,而周警长那时还没结婚,“如果这枪打在你身上,我这辈子都走不出来”。

但周警长为此还是愧疚了好多年,一喝醉了就提,嘴里总是念叨说,那天中枪的应该是自己,刘所长是替自己死的。

“那件事情之前,他性格其实很好,见谁都笑呵呵的,年纪大的就叫‘大哥’,年纪小的叫‘兄弟’。但那件事情之后,‘大哥’和‘兄弟’两个词再没从他嘴里说出来过……”

到了2003年,局领导将刚转正的新民警小徐交给周警长带,让他做小徐的师父。小徐那年22岁,家在外省,大学毕业后一人考来本市当警察,周警长把小徐当弟弟看待,不仅业务上尽心尽力地指导,生活上也尽可能地照顾他。

平时周警长一直带着小徐,从巡逻排查到笔录组卷,事无巨细地教他;周末两人都不值班时,周警长还会请小徐去自己家吃饭。小徐转正前工资低,后来在本地谈了一个女朋友,钱总不够花,周警长还常常帮他周转。

小徐对周警长也很敬重,一口一个“周哥”,对周警长言听计从,很快,业务水平就飞速进步,一年实习期未满,已经能够参与局里一些大案要案了。

可没想到,小徐也出事了。2004年,周警长带小徐办理一起涉毒案件,抓捕嫌疑人时,小徐跑得最快,追在最前面。不料嫌疑人突然回身,一刀捅在了小徐的要害部位,小徐从此落下终身残疾,一生不能离开药物。

“那起案子最可恨的地方,是那个捅伤小徐的人,一直居住在小徐负责的辖区。案发半个月前,小徐还帮那名吸毒人员的女儿联系了入读学校,不想才半个月,就被那人捅成重伤……”时隔十余年,教导员提起此事,脸上依旧难掩怒气。

虽然最后嫌疑人被抓,小徐也被记了功,但周警长却始终无法面对小徐的父母。

“当年小徐父母送儿子来公安局报到时,是周警长接待的,他曾向小徐父母保证自己会带好小徐,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从此之后,周警长似乎从心底里恨上了这群不法之徒,尤其是那些无法无天的涉毒人员,以致后来在办案过程中,也不时出现违反纪律的行为。领导找他谈话没有用,处分和记过也没用。教导员常劝他,说现在执法环境不同了,嫌疑人也有人权,对待涉毒人员要抱着“打击是手段,挽救是目的”的原则,没有必要为了案子上的事情把自己卷进去。

心情好时周警长还打着哈哈应付他,但多半时候,周警长都会骂人:

“你让我跟那些搞毒的杂碎讲道理、讲权利、讲挽救?那我去跟刘所长和小徐讲什么?讲奉献、讲付出、讲职责?放你娘的狗屁,你的职责是让老婆孩子抱着花圈去给你上坟吗?”

2016年6月,周警长在办理一起涉枪贩毒案件时殉职,时年44岁。那次,周警长的探组里没有年轻民警,因为他跟领导说,这次要抓的毒贩都是老油子,毒贩经验丰富,反侦查意识很强,不仅多次变更交货地点,而且反复试探警方布控密度,“太狡猾,年轻人对付不了”。老警察对付老毒贩,职业打专业,所以他的探组只要经验丰富的老手。像我这样的,也只是负责一些外围工作。

最后一次见到周警长是他殉职前的那个下午,当时我和同事去局机关交材料,刚好遇到周警长从办公楼出来往停车场走。我跟他打招呼,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走了过去。同事在一旁说,你送材料的速度快一点儿,兴许我们能蹭上周警长的车。

交完材料下楼,我看到同事一个人站在办公楼前抽烟,问他周警长呢,他说老周就甩给他一句“没空”,便独自开车走了。我那时还跟同事打趣说:“你也是闲的,没事招惹他做什么。”

当晚一夜加班,天快亮时才休息,一觉睡到中午,醒来习惯性翻手机,却发现专班的微信群里乱成一团,仔细看,竟然是周警长的悼词。

“周警长,没……了?”我愣了半天,赶忙给同事打电话,电话那头哽咽着声音说:“嗯……突发心肌梗死,昨晚人没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在周警长去世之前,他已经带着探组不分昼夜与毒贩连续周旋了60多个小时,白天在烈日下的私家车里蹲守,为了防止被毒贩察觉,不敢开空调,车内温度高达50摄氏度。

因为毒贩有枪,周警长赶走了所有没成家的青年民警,拒绝了原本上级安排的轮班,几乎一个人完成了全部的蹲守、追踪和取证过程。可最终,却倒在了抓捕前夜的车里。

就在他走后的第20小时,这起特大涉枪涉毒案件宣布告破。

后记

2017年清明,我和教导员去给周警长扫墓。

那天天气很好,没有清明时节惯常的阴郁和冷雨。陵园坐落在一座矮山上,我和教导员拾阶而上,手里提着烟酒水果,还有那起涉枪毒品案件的嫌疑人终审判决书复印件。在那起案件中,两名犯罪嫌疑人最终分别被判处死缓以及有期徒刑13年。

山坡上,周警长和刘所长的墓碑挨着,刘所长在前,周警长在后,一如当年两人冲进院子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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