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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病女儿,以后就指望你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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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的一天,彭中时呆呆地站在马路边,怀里抱着几件衣服,脚边扔着一条毛毯。

他的妻子杜英此刻正全身赤裸着,一边喊叫着一边在车流中穿梭。所到之处,全是尖锐的刹车声和急促的喇叭声。被逼停的司机降下车窗,冲她怒吼着:“想死啊,傻X!”

我和同事在车流中追逐杜英,情况危急,我喊彭中时一起追,可他就像听不到我的声音一样,依旧呆立在那里。

五分钟后,杜英迎面扑倒在一辆被她逼停的SUV上,用力地拍打着发动机盖。司机从车里下来,又愤怒又惊慌,想去拉扯杜英,却又不敢靠近,看到我们过去,赶紧连声说自己车早就停了,是她自己扑上来的。

同事冲司机摆摆手,示意他这并非交通事故。然后一边按住杜英,一边回头找彭中时,见他还站在路边,同事就朝他怒吼:“站在那里看热闹哪!快把毯子拿过来!”

彭中时这才反应过来,俯身去捡毯子。刚把毯子捡起来,怀里抱着的衣服又掉了一地,再伸手去捡衣服,毯子却又掉了。

“别管衣服了,赶紧先把毯子拿过来!”我也忍不住朝他喊。

我和同事一人按着杜英的一条胳膊,把她控制在那辆SUV的发动机盖上。杜英一边嘶吼着一边扭头冲我们吐口水。我扭头看彭中时,他还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往我们这边走,又冲他吼道:“快一点!”

彭中时这才跑了两步。

我们把杜英暂时控制在派出所的醒酒室里,等待送往精神病院。

“你他娘的以后能不能动作快点?!”同事一边在受伤的手背上擦酒精一边训斥彭中时。刚才在大街上,他的右手被杜英狠狠咬了一口。

彭中时默默地点点头,也不说话。他的目光有些呆滞,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怎么办?”

“怎么办?送精神病院啊怎么办!”我心里也憋着火,就因为刚刚彭中时的磨叽,我被杜英吐了一脸口水。

“没钱。”彭中时撂下一句。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我们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了。

杜英是辖区在册的肇事肇祸精神病人,一犯病就在街上裸奔,时不时还会出手打人,平均一年要送三次精神病院。三个月前我就出过一次警,也是送杜英去精神病院,那次彭中时同样说没钱,做了一下午工作才把他说通。

“这次你们啥也别说了,必须让她娘家出钱,我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上次送医院的钱还是我借的,到现在都没还……”

我只好打电话给杜英的父亲,杜英的老父亲在电话里颤颤巍巍地对我说,现在彭中时是杜英的丈夫,也是“法定监护人”,他出这钱没道理。好说歹说个把小时,杜英父亲才同意拿钱,但也只答应出一半,剩下的一半还是让彭中时自己想办法。

临挂电话前,杜英父亲指责彭中时现在就是“卸磨杀驴”,我手机开的免提,彭中时听到了,激动地冲过来朝电话大喊:“老X玩意儿你一早就给我‘做笼子’……”我急忙制止,赶紧挂了线。

就算只出一半钱,彭中时也不肯。杜英父亲更是拒绝再与警方交涉,我们只好试着联系杜英的其他亲属。直到当天晚上,杜英的姐姐才同意赶过来,为妹妹交了另外一半医疗费。

杜英这才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彭中时54岁,是厂里行政科的“退休”科长——按理来说,他远不够退休年龄,之所以提前“退休”,也是因为杜英。

和那些后天吸毒致幻的病人不同,杜英的精神病是先天的,发病很早。有上了年纪的同事说,杜英20多岁时就发过病,那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这些年,只要是在派出所工作过的民警,或多或少都和彭中时夫妻打过交道。

夫妻俩没有孩子。彭中时说刚结婚时,他们也曾想要个孩子,但杜英一直没怀上,后来,杜英发病越来越频繁,便没法再怀孩子了。医生也说,杜英的病可能会遗传,建议他们放弃要孩子的想法。

彭中时的家在小区靠近马路边的一栋六层公房里,二人本来住在六楼,2004年,杜英在家中犯病后爬出了阳台,差点儿坠楼,后来彭中时就和单位领导申请换了房,搬到了一楼。

每次清查辖区肇事肇祸精神病人时,我都要去彭中时家。他家永远亮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零星几样老旧家具,除了一台旧式绿皮冰箱外,几乎没有任何家用电器。

2011年,我刚接手社区时,第一次去彭中时家,问起他家的生活状况。彭中时无奈地回答我:“都砸了,还谈什么‘状况’……”大到以前家里置办的电视机、影碟机、洗衣机、空调,小到窗玻璃、锅碗瓢盆、茶杯暖瓶,只要杜英一发病,这些东西便都难逃厄运。

“冰箱还是结婚时买的,用了20多年了,夏天漏水冬天漏电,但就是抗砸,结实。” 彭中时指着嗡嗡作响的电冰箱自嘲道。电冰箱上伤痕累累,一侧底座的腿断了,垫着厚厚的纸壳子。

“这么多年都没有起色吗?”我问彭中时。

他摇摇头,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在家睡觉,坏的时候就跑出去打人、裸奔。

“她这病是遗传性的,天生的,没得治……”彭中时告诉我,杜英的小姨当年也是精神病,和她现在一模一样,不过十年前掉进河里淹死了。

“结婚时知道这件事吗?”我又问。

他顿了顿,说不知道:“我要知道的话,怎么可能和她结婚?”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听他这么说很不解,又问他,既然杜英家婚前隐瞒了她有精神病的事实,婚后发现了为什么不离婚?彭中时当时并没有直接作答,只是笑了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我被他这话打动了。从那之后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尽力帮助彭中时。有几次杜英深夜跑丢,我就开着车带着彭中时四处找人。有时送杜英去精神病院,彭中时说自己钱凑不够,我还给他垫过几次治疗费,前后大概有四五千块。

但后来,有人告诉我,关于杜英,彭中时对我说的话并不都是真的。

2012年8月,我去居委会办事,大家聊起了彭中时,我感慨说这些年他真是不容易,放一般人身上早就离婚了,“真是个好男人”。

居委会的干事听完就笑了:“你怎么知道彭中时没想过离婚?他光来居委会开证明就不下三次,要求居委会证明他和杜英的夫妻关系已经破裂,他好拿着证明去协议离婚。”

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看我不信,居委会干事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纸递给我,说这是以前彭中时留在居委会的证明复印件,后来因为不符合规定,再没给他开过。

“两口子都正常才能协议离婚,像他这种老婆是精神病的,协议不了。”干事告诉我,杜英属于“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法律规定不能协议离婚,只能走法院诉讼。

“那他去过法院没?”我问干事。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应该是去过吧,当时看他离婚的态度还是蛮坚定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替彭中时打了个圆场:“毕竟婚前不知道妻子患病,结婚后又照顾了这么多年,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

“他不知道杜英以前有精神病?”干事反问了我一句,瞪大了眼睛,“他彭中时跟你说结婚前他不知道?”

我被她问得有些蒙,只好点点头,干事意味深长地笑了。

“结婚前他知不知道杜英有精神病,这我们不清楚,但他肯定知道杜英的爹是谁。”干事撂下这么一句便走了。

回到派出所,我把杜英父亲的名字输入警综平台,页面中的杜英父亲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时年72岁,还有一个67岁的老伴。

我问身边值班的同事,杜英的父亲是谁。

“是谁?杜英他爹呗!”

这话等于没说。

2013年3月,杜英的父亲报警,称女婿彭中时来家里闹事,还是因为杜英医疗费用的问题。我和师父出警处置之后,我又问师父,这老头到底是谁?

师父是局里的老民警,从警近三十年,跟彭中时一家至少打了二十年的交道。

“杜英他爹?杜书记啊。”师父回答。

“哪儿的书记?”我问。

“XX厂,不过早就退休了,你问这个干啥?”

我就把那次和居委会干事的对话讲给师父听,师父听完,也笑了笑说,彭中时和杜英这个事儿,确实有些复杂。

1983年,杜英23岁,曾谈过一场人尽皆知的恋爱——当时,她的男朋友是邻市公安局局长的儿子,两人是中学同学。

那时杜英的精神状态还算正常,只是脾气比较大,喜欢发火。之前谈过几任男朋友,都受不了她的脾气。但在周围人看来,这也是正常现象,毕竟父亲是厂里一把手,“长公主”有点脾气是可以理解的。

杜英高中毕业后便被安排进父亲的厂里上班,公安局局长的儿子退伍后也分到了这个厂里。两人同在一个科室,每天一起工作,两人父亲的职级也基本相同——在外人看来,这可是一桩“强强联合”、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但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时,杜英的“准公公”却突然叫停了这门婚事。没过多久,公安局局长的儿子便和别的姑娘结了婚,并很快调走了。为此,杜英气得一个月都没来上班。

没人知道两人分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两家当时还为此大动干戈。甚至两个单位之间日常的业务往来,多少都因为两位一把手的“不和”而受了影响。

后来,就有人风传,公安局局长之所以叫停这门婚事,是因为他通过“一些途径”了解到杜英的家庭情况,杜英的二姨和小姨都患有精神疾病,杜英母亲虽未患病,但也精神暴躁。局长是老刑侦出身,看人颇有一套,第一次见杜英时,就觉得她“有问题”,很担心病情会遗传,便强令儿子和杜英分了手。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成了“杜英一家都有精神病,会遗传,坚决不能碰”,以前那些和杜英处过对象的男人纷纷暗自庆幸,从那时起,就再没人敢给杜英介绍对象了。

这话传到杜英耳朵里,她又羞又气,去公安局局长家闹过很多次,但都于事无补。等局长儿子结婚后不久,杜英就真的发病了。

“杜英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原本,有家族精神病史的人不一定都会发病,但会有潜在的危险,一旦出现强烈刺激引发自我暗示,十有八九就会发病。”师父解释说。

“那彭中时呢?他和杜英结婚,难道不知道杜英的情况吗?”我好奇地问。

“他呀,唉……”师父也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有些路既然是自己选的,再苦再难也得走下去啊。”

师父和彭中时年纪相仿,他说当年自己差点儿和彭中时做了同事。

师父以前在农场开大货车,1983年全国严打时被抽调到公安局,等严打结束,师父便留在了公安局工作。当年,彭中时是杜英父亲厂子保卫科的临时工,同样也被抽调来到公安局帮忙。

“当时公安局人手不足,又怕抽过来帮忙的人不肯出力,所以上级就放出话来,所有抽来帮忙的人,无论在原单位是正式工、家属工还是临时工,只要表现好,都有可能留在公安局工作,局机关两个名额,每个派出所一个名额。”

这话如同一剂鸡血,一时间,所有被抽调来的人都干劲儿十足。尤其像彭中时这样的临时工——他本来在原单位转正的可能性就十分渺茫,要进了公安局,哪怕只是做一名“工勤人员”,铁饭碗也算是抱稳了。

“当时,彭中时铆足了劲儿要在公安局转正,是我们那批抽调来的人中工作最积极、表现最好的。”师父说,“本来我这个名额应该是他的。”

等到1984年年底,彭中时确实获得了留在公安局工作的机会。但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放弃了,公安局找他谈话,他却主动要求回以前的单位。周围的人都为彭中时感到惋惜,甚至有人背地里骂他傻——放着公安局铁饭碗不端,偏要回去企业保卫处干临时工。

师父那时和彭中时的关系不错,问他为什么要回去干临时工,说就这么走了多可惜。彭中时也没多解释,只说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公安系统工作。

但谁都没想到,彭中时回原单位后不久,便抹去了身份上的“临时工”三个字,成了一名“全民所有制职工”。

大家这才明白彭中时拒绝留在公安局工作的原因——那个年代还没有“公务员”这个概念,国企与政府机关都是“铁饭碗”,但在效益好的国企,职工每月、每季度、每年都有各种奖金,政府机关却只有固定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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