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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病女儿,以后就指望你了(2 / 2)

人们又开始纷纷感叹彭中时本事大、路子广、做人低调。一个20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还调了部门,这要没有“通天的本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师父跑去问彭中时怎么做到的,但他仍是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以至于有段时间师父觉得他很“不江湖”。等严打结束,各单位抽调来的人员纷纷返回原工作单位,师父和彭中时的联系慢慢也就断了。后来,他只是听说彭中时在单位混得很不错,已经当上了部门领导。

到1993年年初,已经转为派出所民警的师父接到一起警情,才又和彭中时见了面。

“那天辖区一家单位报警,说有个女的无缘无故在他们单位门口骂人,见一个骂一个,单位保卫科赶都赶不走,所以报了警,我们到现场处置,根本没法交流,怀疑是精神病人,就找那个女人的家属来,结果来的竟然是彭中时。”师父说。

那时师父才知道,原来彭中时和杜英已结婚七年了。

直到很多年之后,彭中时才向师父承认,当年之所以他能“转正”,就是因为他和杜书记做了一笔“交易”——那时候,他已被杜英的情况折磨得焦头烂额了。

彭中时17岁那年从本市周边农村招工进城,一直在厂里保卫科做临时工,主要负责夜里在厂区巡逻,那些正式工不愿做的、出力不一定讨好的工作,全都由他来做。彭中时工作很认真,领导也很欣赏他,多次给他打气,称但凡厂里临时工有转正的机会,他肯定排第一位。

彭中时当然想转正,除了眼馋正式工的工资,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农家子弟,要是能够进城工作并捧上铁饭碗,就能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

只是,彭中时在保卫处干了快五年,也一直没有等到转正的机会。在被抽调去公安局之前,厂里有同事好心劝他,这样干等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趁着年轻,赶紧自己想想办法:“你也不看看,厂里多少家属工都在等着转正,里面有多少是科室和厂领导的亲戚,你一个临时工,没技术没学历,在这儿又无根无基的,什么时候能轮到你?”

这几乎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也就是这一年,杜英发病了。

女儿的发病在杜书记看来既是意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多年来,他一直担心女儿像自己的两个妻妹一样,因此杜英高中毕业后,他就把她直接安排进自己的工作单位,想着女儿离自己近一点儿,自己能顾得上,只要将来结了婚,自己的担心便能卸了大半。

没想到,女儿的一场恋爱让自己先前的计划付诸东流,现在婚没结成不说,女儿也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

“这么说,当年是杜书记骗了彭中时?”我问师父。

“现在想想,也不完全是吧……”师父说。

彭中时自己也跟师父说过,杜书记原本看不上他,但他却一直坚持不懈地追求杜英。当年正是他自己主动向杜书记表达意愿的。

当时彭中时在老家有个未婚妻,是村里媒人给他介绍的,一直没结婚。彭中时原本打算先在厂里转正,然后把未婚妻调进来做家属工,但是后来,彭中时虽然转了正,却做了杜书记的女婿,老家的未婚妻来厂里找他,他就躲着不见。

师父还记得,那次严打,彭中时被抽调到派出所后,管第二人民医院那块地,负责街面巡逻。他总是时不时就“巡”到医院里去了,大家问他,他只说家里有亲戚在二院住院。

后来师父才知道,当时住院的并不是彭中时的“亲戚”,而是杜英,就住在二院精神科。

“可能那个时候彭中时就有所打算吧。”师父说。

“他没想过和患有精神病的杜英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后来这事儿‘穿’了,彭中时才说了实话——他有个哥哥,在老家务农,当年哥哥帮他出主意,让他娶了杜英,杜书记肯定会帮他解决转正问题,不然的话,他终究就是个‘临时’的,迟早有一天会被单位扫地出门。”

“可是杜英已经发病了啊,和她结婚,以后怎么办?”

“彭中时的哥哥说很好办,结婚之后转了正,找个机会调到其他单位去,杜书记就管不着了,到时再离婚就是了。哪怕离不了婚,还可以把杜英送回老家来,他负责看着。”师父说。

彭中时认为自己的哥哥不会害自己,这个办法虽然有些缺德,但对于改变自己境遇而言,的确是个好办法。但彭中时不知道的是,哥哥之所以给他出这个主意,就是为了让他通过转正拿到城市户口——按照老家的规矩,如果他拿到了城市户口,便失去了家里老房子的继承权。与杜英结婚之后,当不堪妻子精神病折磨的彭中时准备按照当年哥哥的提议,将杜英送回老家时,哥哥却以“嫂子要喝(农)药”为由拒绝了他。同样,阅人无数的杜书记直到退休,也没让彭中时“调走后离婚”的算盘打响。

“按照法律规定,杜英是精神病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暂时不能结婚,但杜书记找了关系,还是给他们办了结婚手续。”师父说,当时,杜家迟迟不愿承认杜英得了精神病,只说她就是受了刺激,一直拖到彭中时和杜英结婚之后的1990年,杜英才第一次去做了精神鉴定。

杜书记的算盘是,只要结了婚,彭中时便成了杜英的法定监护人,只要确保自己退休之前两人别离婚就好——等自己退了休,彭中时再提离婚,他就可以以自己“无监护能力”为由拒绝。虽然这样做有些坑人,但为了自己百年之后女儿能有个归宿,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两家就这样相互算计呗。”师父笑笑说。

1998年,杜书记退二线,临退休前两年,把女婿彭中时扶上了行政科科长的位置,算是给女儿一个保障。

杜英的病情并没有多少改观,还是经常犯病,犯病后有时打人、有时在街上乱跑。彭中时虽然照看着,但早已是人心思变。

“老丈人退休之后,彭中时找过一些单位想调动工作,甚至还来过公安局。”师父说,杜书记虽然退了休,但在本地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其他单位的领导既不想得罪杜书记,又不愿调一个家里有负担、无法专心工作的中年干部来自己单位,所以彭中时一直没能成功。

“彭中时也来找过我打听过精神病人离婚的事情,我虽然比较恶心他的为人,但还是帮他问了,很遗憾,像他这种情况的确有些难度……”

2000年左右,彭中时以“婚前不知杜英患有精神病,要求判决离婚”为由,将杜家告上了法庭,因为那时他已经确定,自己与杜英协议离婚无望,只能走诉讼离婚的路子。

一审法院先进行了调解,彭中时愿意把夫妻名下的所有财产都给杜英,以换取和杜英离婚,但杜家没有同意。彭中时提起诉讼,要求判决离婚,但因离婚后杜英找不到有效监护人,法院并没有判决离婚。彭中时又提起上诉,二审法院也没支持他的离婚请求。

日子还要继续过,但经过这一系列风波,彭中时与杜家已是剑拔弩张,彻底撕破了脸皮。彭中时说是杜家吃定了他,要毁了他的一生。杜英的父亲则称彭中时丧尽良心,靠杜家上位,目的达成便要“甩坨子”,“纯粹就是过河拆桥”。

最无辜的只有杜英,由于丈夫与娘家闹得不可开交,她的日常看护一直是个大问题。有时候连按时吃药都保证不了,以致发病越来越频繁。

“后来彭中时有些事做得过分了,还差点儿把自己‘折进去’。”师父说。

2004年,彭中时见离婚无望,索性不再回家,在外过上了“家外有家”的生活,将杜英一人丢在小区的住所里。结果那年四月份,被独自锁在家里的杜英攀上六楼阳台企图出门,差点儿坠了楼。

公安机关找彭中时谈话,彭中时拒绝见面,公安机关只好联系彭中时所在单位,让他们向彭中时转述,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涉嫌重婚罪和遗弃罪。

见不管不行,彭中时只好搬回家继续和杜英过日子,但他又想了一些别的“点子”。

“不知道谁跟他说的,精神病人触犯刑法后会被强制送医,费用由政府承担。2005年年关前后,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给杜英完全停了药,结果杜英犯病,上街打了人,对方轻伤。警察出警之后确实给她强制送医了,但彭中时却发现,自己作为法定监护人,还要负责赔偿受害者损失……”

“杜英娘家那边呢?杜英总归是他们的女儿,也不能就这么坐视彭中时乱来吧?”我问师父。

“杜书记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现在也确实无能为力了,一是自己的大妻妹因为有病一生未嫁,岳父母过世后自己和妻子还要负责照顾大妻妹;二是自己和老伴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好,确实没能力再把杜英接回家了。”师父无奈地摇摇头。

居委会、街道办、派出所,甚至杜书记以前所在单位的退休办都去杜家做过工作,但杜书记那边也是铁了心吃定彭中时了,只说除非有人主动承担杜英的监护义务,不然谁说也没用。

“我跟这家人打了半辈子交道,现在社区归你管了,他家的事儿,唉……”师父最后又叹了口气。

2015年2月,全国两会召开前夕,公安局要求重新汇总辖区在册精神病人的情况。当时,杜英精神状态已经极不稳定,我找彭中时要求他加强看护,但彭中时却说自己最近肝脏出了问题,要去武汉住院,照顾不了妻子。

无奈,我只好又去找杜书记。

在杜家,我一提到彭中时,杜书记便忍不住开口骂了起来。言语中倒也不避讳,直说自己当年看走了眼,本以为彭中时是个踏实厚道的人,自己帮他转了正,提了干,想给女儿留个可靠的托付,没想到他竟是这种人。

“彭中时现在对外说当年结婚的时候不知道杜英有精神病,这纯属放屁!那时候杜英有病这事儿,全厂都知道,就瞒着他一个?结婚之前我还问过他,他说么斯一直就暗恋杜英,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之后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杜英这病好好控制的话,根本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因为彭中时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压根儿不想好好给杜英治,她才走到现在这个境地……

“他彭中时当年就是个看大门的临时工,要不是我帮他,他这辈子也就能看个大门了,全厂三百多号临时工,凭什么让他转正?凭什么!”

杜书记骂得停不下来,我几次想插嘴打断都没能成功,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他说。直到他终于说累了,我才试着问了一句:“如果当时没有彭中时的主动追求,你打算怎么处理杜英的事情?”

杜书记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而彭中时那边,同样也是一腔怨气。

2015年6月,看护杜英四个月的杜书记找到派出所,说杜英在家犯了病,要求我把彭中时“找出来”送杜英去医院。

我联系彭中时,他先说自己在武汉治病,又说自己在长沙办事,所里有同事恰好当天过早(吃早饭)时遇到过彭中时,拆穿了他的谎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才不情不愿地来了派出所。

从精神病院返程的路上,彭中时又开始诉说自己这些年来看护杜英的不易,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直到他把话引到警察头上:“你们警察每次也就跟着送送,从来不说帮助解决一下费用什么的。”

我开始没搭理他,但开车的同事没忍住,和他吵了几句。彭中时一直不住嘴,我也火大,便问他之前送杜英去医院时帮他垫付的几千块钱什么时候还我。

彭中时不吭声了,半天没说话。

同事说:“那是李警官自己的钱,帮忙还帮出仇人来了?彭中时你也是每月有工资的人,至于这样嘛。”

彭中时叹了口气,又抱怨起来:“还不都是杜英害的,早知道家里有个精神病人是这种情况,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

我索性把他和杜英以及杜书记当年的事情挑明了,原以为他要辩解一番,不承想彭中时并没洗白自己,只是低着头说,自己这些年已经为杜家做了很多事,足以报答当年杜书记对他的“栽培”了。

“我现在就是后悔啊,为了个么X‘全民所有制职工’身份,娶了他家闺女,结果把这辈子都搭进去了……”彭中时又开始絮叨个没完。

他说,自己的“仕途”就止步于杜书记退休——他34岁当上行政科科长,此后再未升迁。一是由于背后的“大树”退休了,二是因为妻子杜英的病始终让他无法专心工作,动不动就要请假陪护,单位几任领导对他都有意见。

2008年,厂里实行“干部竞聘”,46岁的彭中时落选了。领导找他谈话,安慰他说:“这些年一手抓行政科工作,一手抓家属病情,着实辛苦,退下来也是好事,一方面给单位年轻人一个机会,另一方面也可以专心给妻子治病。”

从此之后,彭中时几乎就成了单位的“编外人员”,开始时彭中时还耍脾气不去上班,领导打过几次电话之后,就再也没人主动找他了。他的收入也只剩下基本工资,单位的各种奖金、补贴、福利都和他无缘了。

彭中时说,当年厂里有些和他一样的临时工,后来看转正无望,纷纷另谋了出路,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做点小生意,现在大多家庭和睦、有车有房,其中有几个还发了财,举家搬到武汉去了。现在看看自己,“要啥没啥,连个孩子也没有,以后自己老了,谁来送终”?

“你看,我留在厂里干了五年保卫科,结果走了的人都发了财;当年我把留在公安局的名额让给老宋(我师父),结果后来他赶上了‘公安改革’,从开大车的司机变成了公务员,‘金饭碗’!老家那个女的,后来听说嫁了个有钱的,生了俩孩子,在荆州做买卖;就我,娶了个领导闺女,本以为能搭上顺风车,结果赔上了半辈子……”

彭中时说自己也无数次动过“一走了之”的念头,但思来想去,又怕真的背上一个“遗弃罪”坐牢,那样的话,原单位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开除,连现在每月那点儿基本工资和以后的退休金都没了。

“你当年也有机会来公安局工作,如果你过来了,现在铁饭碗也端上了,也不用这么麻烦了不是?”同事说。

“那时还不是杜老头撺掇的?他说杜英的病就是那个公安局局长给弄出来的,我要是去了公安局工作,这辈子也别想进他家门……”彭中时说。

“你他娘的非得贴着他吗?你来了公安局他还能管得到你?”

“那个……”彭中时可能还有话要说,但半天没有说下去,之后便沉默了。

尾声

2018年年初,师父退休。那时我已离开派出所,回去参加师父的退休宴,哪知去酒店的路上,竟又遇到了杜英在街上犯病,原单位的同事小顾和老杨正在处置,彭中时依旧在一旁呆立着。

下车帮了一下忙,又回到车上,师父冲我打趣说:“我还以为你也会跟他家打上20年交道呢,没想你走得倒是快。”

“你走了有我,我走了有小顾,哪天小顾走了还会有别人。对我们来说就是份工作,但对彭中时来说……”几年过去了,我忽然有些可怜他的境遇。

“路都是自己选的,咬着牙也得往前走不是?”师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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