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孝文皇帝中(2 / 2)

“树立诸侯国于险固之境,诸侯国强大,就必然与中央形成相互猜疑之势。上下猜疑,下面的就要遭殃,上面也要焦虑,这不是安心于上而保全于下之道。如今陛下的亲弟弟、淮南王刘长,他野心勃勃想要做东帝;陛下亲哥哥的儿子,济北王刘兴居,他居然发兵向西攻击。如今呢,又有人举报吴王!陛下正当盛年,没有什么不义之行,而有德泽于天下,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况且有的诸侯大国,实力十倍于刘长、刘兴居呢!

“不过,天下如今还算安定,为什么呢?因为大国的诸侯王,年纪都还小,中央政府派给他们的太傅、丞相还掌握实权。数年之后,诸侯王大抵都成年了,血气方刚,中央派来的太傅、丞相,就会称病退休了。他就把丞、尉以上官员,全部安排自己人。如此,还和淮南王、济北王有什么区别呢?这时候还要想天下安定,那就是尧舜也做不到了。

“黄帝说:‘太阳到了中午就要晾晒衣服,手里拿着刀就要割肉。’因为这时候下手,正当其时,轻而易举,会非常顺利,也能保障和平,保全骨肉亲情。如果不肯早下手,错过了时机,到时候不得不摧毁骨肉亲情,让他们身首异处,这和秦朝末年的情况,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些异姓王自负强梁而造反的,汉朝侥幸将他们诛灭。但并没有改变让他们有条件造反的制度,而同姓王造反的苗头,又已经出现了,跟异姓王造反一模一样。灾祸之变,随时会发生,明君处世,也不能自安,后世又将如何!

“我研究之前的历史,结论是强者先反。陛下看咱们的封国,长沙国最小,只有两万五千户,他的功劳最小,封国却完整无缺传到现在。他的关系最疏远,却对中央最忠心。这不是长沙王一家人有什么特别,而是形势使然。如果给樊哙、郦商、周勃、灌婴数十座城池封王,他们今天也造反了,被诛灭了。如果韩信、彭越之流当初没有封王,而是只做列侯,今天他们的子孙可能都还安居侯爵之位。所以,安天下之大计就很清楚了,要想让诸侯王都忠心依附,就要让他们像长沙王那样,只有一个小小的地盘;要想让臣子们不要像彭越那样被剁成肉酱,就要让他们像樊哙、郦商那样,没有封国。要想让天下安定,就要大量增加封国,而削减他们的权力。他的权力小,就容易让他遵守礼仪;他的地盘小,就不会生出造反的邪心。让海内的形势,就像身体使唤手臂,手臂使唤手指一样,没有不听从的。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像车轮的横木归聚到车毂上一样,听命于天子。

“因此,我建议:分割大的封国,把齐、赵、楚各自分割为若干小国,让齐悼惠王、赵幽王、楚元王的子孙们,依次继承祖宗的土地,一直到分无可分为止。那些分割土地很多而子孙较少的,先建国,君位空置,等他再有子孙出生,再封给他。

“天子并不贪图他们的一寸土地、一个人民,一切还都是他们家族的。天子要的,只是政治安定。如此,就是一个婴儿坐在天子之位,也安然无事。就算是一个遗腹子,把先帝的衣冠挂在朝堂,天下也不会作乱。当时就能大治,后世称颂您的圣明。陛下是害怕什么,不肯这样做呢?

“如今天下之势,就像患了肿胀之症,腿肿得比腰粗,手指肿得像大腿,平常日子,已经不能正常屈伸,要是有一两个指头突然抽筋,全身都感到痛苦。如果今天还不下手医治,一定会成为顽疾,那时候就算是扁鹊再世,也无能为力了。况且,这脚上的病,不仅是肿胀,还有脚掌外翻之症。楚元王之子刘郢客,是陛下的堂弟。现任楚王刘戊,是刘郢客的儿子。齐惠王刘肥之子刘襄,是陛下亲哥哥的儿子。现任齐王刘则,是刘襄的儿子。陛下子孙可能没有想到分割土地以安天下,诸侯王却可能掌握大权而胁迫天子。所以我说这不仅是肿胀,而且还脚掌外翻,可痛苦者,就是指这个天下之大病。”

【华杉讲透】

贾谊远见卓识。我们学习历史,首先不是要学习怎么解决问题,如何力挽狂澜,而是要在历史中学习那些问题是如何产生的,如何避免那些问题发生。中医说:“上医治未病。”就是这个道理。《孙子兵法》说:“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为什么呢?因为他都提前预备,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

但是,人性的弱点,就是在事情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都不懂得去有所作为,避免问题扩大。常常把那些力挽狂澜的人树为英雄,而那些提前避免问题发生的人,却没有奖赏激励。

我们举个例子,比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人人都懂。但是,如果河堤溃坝了,跳下去堵缺口的人,一定是感动中国年度人物,是全国人民的英雄;反之,如果有一个护堤的人,是蚂蚁窝专家,他就能提前把蚂蚁窝都堵了,他负责的河段从来没有出过问题,那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

我们到底更需要哪种人呢?

现在我们知道“海因里希安全法则”,是美国安全工程师海因里希(Herbert William Heinrich)提出的300∶29∶1法则。这个法则意为:当一个企业有300起隐患或违章,非常可能要发生29起轻伤或故障,另外还有一起重伤、死亡事故。

在汉文帝的治下,违章天天都有,而且是他纵容的。轻伤、故障、重伤、死亡也都已经出现了,再发展下去,就是倾覆天下,这已经很明显了。但是,他还是没能接受贾谊的建议,终于在景帝的时候,酿成七王之乱。作乱的头儿,就是贾谊已经指出的吴王刘濞。到了汉武帝的时候,才终于全面采纳贾谊的建议,颁布了“推恩令”。

我们要从中学到的教训,一是要养成把问题当问题看的眼光,能看到问题。不要“出事儿了”才是问题,没出事儿就不是问题。等到出事儿的时候,往往已经晚了。

第二,当出了问题的时候,不要光想着怎么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对问题出现之前的流程制度进行复盘,如何改善,避免这问题再次出现。

第三,要激励那些避免问题出现的人,而不是只激励解决问题的人。如果你只是能解决问题,而不是在流程上避免问题,你不仅得不到奖励,而且不是合格的领导者。

刘邦是懂这个道理的。之前娄敬为什么封侯?因为刘邦派了十几拨人去探匈奴的虚实,回来的人都说匈奴很虚,可以打。只有娄敬说匈奴是装虚,不能打。刘邦没有听娄敬的,吃了亏回来之后,给娄敬封侯。娄敬并没有“功劳”啊,但刘邦却给了他封侯、赐姓刘这么大的奖赏。

从“推恩令”开始,中国逐渐不再实行长子继承制,而是所有儿子平分父亲传下的土地。1776年,亚当·斯密写了一本《国富论》,他说中国的继承制度比欧洲好。因为欧洲的长子继承制,长子继承了全部土地,他就没有尽地力的动力,大片土地用于游猎,养一大堆食客寄生虫,都不事生产,只是享乐。中国平分给儿子们呢,土地越分越小,每个人都要全力开垦耕种,所以中国富裕。

“如今啊,天下的事都搞颠倒了。天子,是天下之首,因为他居于上位;蛮夷,是天下之脚,因为他居于下位。但是,如今匈奴对汉朝侮慢侵掠,至为不敬,而汉朝呢,每年用金银财宝、布匹绸缎去供奉他。脚跑到头的上面去了,颠倒到如此地步,却没人能拿出办法来,这国家还有人才吗?这是我所说的让人流涕的事!

“如今不去攻击强敌,却去田猎野猪;不去搏杀敌寇,却去追逐野兔。醉心于细小的娱乐,却不为国家的大患早作准备;恩德可以施于远方,可是皇上的政令,几百里之外就不能执行。这是第二件流涕的事。

“如今,平民家里墙上能挂着皇帝的服饰,倡优下贱者能戴着皇后的首饰。皇上自己只穿着黑色的丝袍,而富人家里的墙壁都挂满锦绣。天子的皇后只不过在衣领上缝一条花边,而富人的小妾鞋上都绣着花,这就是我所说的荒谬。如果一百个人的纺织,都不够一个人穿衣,要想让天下人不受寒,怎么可能?如果只有一个人耕种,却有十个人要吃饭,要让天下人不挨饿,又怎么可能?人民饥寒交迫,要让他们不作奸犯科,又怎么可能?这是我所说的让人长叹的事。

“商君放弃礼仪,抛弃仁德,只鼓励人们进取,推行了两年,秦国风俗开始败坏,所以秦国富家子弟,成年之后就分家出去,自立门户。贫穷人家呢,就卖身到富家为奴。把锄头、犁耙等农具借给自己父亲,还面有得色,自以为有恩于父亲;如果母亲没打招呼就拿了他家一个扫帚撮箕,马上就要站出来唠叨诘问。媳妇抱着孩子喂奶,竟然跟公公并排而坐;媳妇和姑姑相互不高兴,就反唇相讥。一般人不知孝义,只知道爱自己的儿女,贪利图财,和禽兽没什么两样。

“如今秦朝的遗风余俗,还有很多没有改正过来,不顾礼义廉耻之风,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可以说是每月每年都不同,每况愈下。人们只知道逐利,自己的行为是善是恶,根本就不考虑。如今更有甚者,就是要杀其父兄了。而大臣们只关注公文报告有没有交上来,开会有没有准时,以为那些是国家大事。对于风俗流失、世道败坏,则见怪不怪,全然不作任何考虑,连看都懒得看,听都懒得听,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要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转意,而向往道德,这不是一般俗吏能做的事。俗吏能做的,就是削削竹简,写写公文,整理整理装公文的筐子、箱子而已,而不知治国之大体。陛下自己也不以为忧,所以我私底下为陛下感到痛惜啊!为什么不现在就制定礼制,让君君、臣臣,上下有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这才是立国的经制。这个经制奠定了,世世代代都有遵守的标准,能够长治久安,如果经制不定,就像要渡河却没有船桨,走到中流,遇到风波,船就一定会倾覆。这是我所说的让人长叹的第二件事。”

【华杉讲透】

贾谊对秦国风俗的指责,不完全准确。商鞅对秦国移风易俗,是做了不少工作的,比如之前秦国人是全家睡在一条炕上,公公婆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并排睡,商鞅下令必须分开在不同的房间睡。如果像贾谊说的,商鞅治下,媳妇和公公并排坐的话,那也已经比之前并排睡进步很多了。

但是,商鞅将秦国人全部导向功利,是秦国成功的原因,也是其败亡的根本。国家是一个理想的精神集团,用礼仪凝聚,并以这种理想、这种精神、这种礼仪,凝聚为一个文明。如果只有功利,则上下相争,同归于尽。

我们经营企业也是一样,基业长青的企业,一定是理想主义的,而不是实用主义的。经营是一项感情的事业,有对社会的使命和大爱,才能凝聚一群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如果都是为利而来,就会走向像地下传销公司那样,你看那些内部培训会,不是讲礼仪,而是反其道而行之,通过“魔鬼训练”,不断地突破人的廉耻底线,让每个人都走向不要脸,不要命,消灭羞耻心,消灭罪恶感,消灭同情心,消灭恻隐之心,消灭是非之心,不管别人的死活,甚至也不在乎自己能活到哪天,只有一个目的:赚钱!赚钱!赚钱!这就和禽兽没区别了。

对照现在的企业,公司有理想主义的公司和实用主义的公司。理想主义的公司能基业长青,实用主义的公司会发展成为禽兽公司。就像秦国是“虎狼之国”,那就是一家禽兽公司。还有一种,声称融合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公司,其发展趋势必然会走向实用主义,因为人的本性是趋利的、实用的。只有立志坚定,走向理想,才能不成为禽兽。如果声称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结合”了,那是已经没有理想了,理想只是遮羞布了。

“夏、商、周三朝,都传了好几十代,秦朝则二世而亡。人性都相差不远,为什么三代之君仁道长久,而秦国之君暴虐短促呢?这原因,我们是可以知道的。古代的王者,太子一生下来,就准备太牢为祭礼,有司斋戒冠冕,在南郊祭祀天地。嫡长子虽在襁褓之中,经过宫门,一定下车以示尊敬;经过太庙,一定快速通过以示敬畏;所以从婴儿时,就已经开始接受教育了。到了孩提时代,稍有知识,就派三公、三少(三公是太师、太傅、太保,地位介于皇帝和宰相之间,是国家最尊贵的元老。少师、少傅、少保,地位相当于宰相或比宰相略低一级),向他讲明孝仁礼义之道。驱逐邪恶小人,不让他看见恶人恶行。于是选拔天下端正、孝悌、博闻、有道、有术之士,作为他的辅卫羽翼,让他们在太子宫中居住出入。所以太子一生下来,所见、所闻、所行,都是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前后左右都是正人君子。从小习染于正人,一起起居,长大就不能不正,这就像在齐国长大,就不得不说齐国话一样。从小习染于不正之人,一起起居,长大就必然不正,就像在楚国长大,就不能不说楚国话一样。孔子说:‘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少年时代的成长,就是天性啊!习惯与智慧一起成长,常常为正人正事所切磋,就不会有可羞耻之事。教化与心智一起成熟,所以坦然中道,不偏不倚,中正就成了他的天性。所以三代的天下能够长久,就是因为他们有这样辅翼培养太子的制度。到了秦朝则不然,让赵高教导胡亥,教他狱政,教什么呢?教的都是斩首、割鼻子、夷灭三族之类。所以胡亥今天即位,明天他就要杀人。对他忠心进谏的,他说人家诽谤;为他深谋远虑的,他说人家妖言。在他的眼里,杀人就跟割草一样。难道胡亥天性是恶人吗?非也!是因为他们教导他的,就不合天理。谚语说:‘前车倾覆,后车警戒!’秦朝为什么那么快灭亡,它的覆辙还清晰可见。但是如果我们不知道躲避,那汉朝这辆后车,也要倾覆了。天下之命运,悬于太子;而太子之善,在于早教谕,选配左右良臣。在他的心还没有泛滥的时候,就先施以教谕,则教化易成。引导他上正道,让他能够通达道术,开启智慧,认识义理的旨趣,那都是靠教育的力量。那胡、粤两地的人,刚生下来时声音相同,嗜欲也一样,等到他们长大,各自成了不同的习俗,找几个人转译,也不能沟通;让他们去做对方做的事,他们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做,做不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教化习染不一样。所以我说,为太子选左右,早教育,是当今的第一急务。如果教育得法,左右得人,则太子得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尚书》说:‘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意思是说,天子有善,得兆民赖以得利。这就是当下的时务啊!”

【华杉讲透】

建立万世基业,需要有两代创始人,一代是高祖,一代是太宗。高祖是以武功打天下,完成建国大业;太宗是以文治,建立礼制,平治天下。

刘邦庙号是高祖,文帝庙号为太宗,高,是功高;太,是创基立业。祖宗呢,胡三省注解说:“祖有功而宗有德,功莫盛于高帝刘邦,德莫盛于文帝刘恒。到了唐朝以后,皇帝的庙号全都是‘宗’,玄宗、肃宗等,原来那个标准的含义就没了。”事实上,唐代的唐高祖和唐太宗,才真正符合这个定庙号的标准。

建功立业是两件事,往往需要两代人。为什么呢?第一代是白手起家,他的关注点只在建功,在进取,不择手段地进取,慌不择路地进取,放手一搏地进取。第二代呢,他的功勋不可能超过老爸了,他的使命是守成,是传承,传承就要立业,这和建功是两件工作。

建功立业,一代人的时间往往不够,建造一个伟大的建筑,比如天鹅堡,比如巴塞罗那五指教堂,一代人都不能完成,更何况是建立一个国家呢?

秦始皇到处建他的功德碑,自以为功高盖世,他确实功高盖世,而且不是盖一世,确实是盖了万世,因为之后两千多年,中国从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到郡县体制,基本还是建立在秦制的基础上的。但是,秦始皇和李斯都不知道,建功立业,他们只完成了一半,只是建功,根本还没立业!所以秦朝之亡,不能简单地说亡于暴政,而是亡于没有立业,具体来讲,是贾谊说的亡于“子女教育”。假如二世是一位像汉文帝那样的仁厚慈爱之君,谁能说秦朝就不能像汉朝一样传四百年呢?

建功和立业是两件事,要时刻对照我们自己的工作,哪些是建功?哪些是立业?要建功,才能立业。但如果建功之后,还沉醉于建功,荒废了立业,就是不知取舍,舍本逐末,不能基业长青。

“凡人的智慧,能看见已经发生的已然,看不见将要发生的将然。礼,是防患于将然之前;法,是禁止于已然之后。所以,法的作用易见,而礼的价值难知。奖赏可以鼓励善行,刑罚可以惩治恶行,古代君王以此治理国家,坚如磐石。法令的执行,就像春夏秋冬一样确定,像天地一样公正无私,那有法治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老说‘礼云、礼云’呢?那是重视在恶念未萌时,在细微的事情上就教导他,让人民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走向善,远离恶。孔子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要听讼断案,孔子的本事也不比别人强,但是,他志在兴教化而使天下和谐向善,没有恶行,没有纠纷,无须诉讼。作为天子,为天下考虑,要先定取舍,取舍定于内,则安危萌于外。秦王也想尊宗庙而安子孙,这个想法和商汤、武王是一样的。但是,商汤、武王广大其德行,天下传了六七百年。秦王治天下仅仅十几年,就遭致全败。不是别的原因,正是汤、武的取舍得当,而秦王取舍不当。天下,是超级大器,看人主把它安放在哪儿。如今人们安放一件器具,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它就安全;放在危险的地方,它就要倾覆。天下大器,也和一般器物一样,在于天子把它安放在哪儿。汤、武将天下安放于仁、义、礼、乐,子孙传承数十代,这是全天下人都亲耳听闻的。秦王把天下放置于法令、刑罚,祸及己身,子孙诛绝,这是全天下人都亲眼所见的。这是非因果,不是都验证得太明显了吗?人们常说:‘听人进言,一定要用事实验证,这样言者才不敢妄言。’如今有人说礼仪不如法令,教化不如刑罚,人主为什么不引用商、周、秦三朝的事情来验证呢!人主的尊贵,就像殿堂,大臣们呢,就像上堂的台阶,百姓则是地面。如果台阶有九级,高堂远离地面,则尊贵。如果台阶根本没有层级,接近地面,那地位就卑下。高者难以攀越,而低者容易欺凌,这是理所当然,形势如此。所以古代圣王制定等级序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爵、伯爵、子爵、男爵,然后有官师、小吏、平民,等级分明,而天子高高在上,所以天子之尊贵,无人可及。

“乡里谚语说:‘欲投鼠而忌器。’这是很好的比喻。老鼠在陶瓷器皿边上,人们不敢动手,怕打坏了瓷器,更何况靠近人主的贵戚大臣呢?礼义廉耻,是用来治君子的,所以对大臣,可以赐他自杀,不可以加以诛戮或侮辱,所以脸上刺字的黥刑、割去鼻子的劓刑等刑罚,都不加到大夫身上,因为他们的地位,离主上不远。《礼记·曲礼》规定:不许人查看国君御马的牙齿,践踏御马饲料的,要处罚,这就是早早地、远远地就预防对君王的不敬。如今王、侯、三公之尊贵,就是天子见了他们,也改容致敬,他们就是古代君王所称呼的伯父、舅父啊,而一旦有罪,也跟平民一样被处以脸上刺字的黥刑、割去鼻子的劓刑、剃光头发的髡刑、砍断脚的刖刑、鞭打或棍打的笞刑、当众辱骂的?刑、斩首示众的弃市之刑,那岂不是天子的殿堂没有了台阶吗?被侮辱的人不是离天子太近了吗?他们如此没有尊严廉耻,却让他们掌握重权,他们不也像低层差役一样没有羞耻之心吗?望夷宫事变,赵高派人杀死胡亥,就是因为二世对皇族和贵戚大臣,毫无投鼠忌器的意识,一向重刑杀戮,所以秦国人也没有敬畏贵族乃至君上的心理,阎乐就敢当面逼皇上自杀。我听说啊,鞋子虽新,也不把它放在枕头上;帽子虽破,也不用来垫鞋底。那社稷大臣,他曾经在尊贵恩宠的高位,天子见他也曾经改容而礼貌的,官吏人民曾经匍匐以敬畏他的,如今有过错,皇上罢黜他就可以了,把他免职就可以了,赐他自杀就可以了,罪大的,灭族也行。但是,如果将他捆绑起来,用绳子牵着,交给司法部门,罚做苦役,让司寇小吏去鞭笞辱骂他,着实是不应该让百姓看到的作为。如果卑贱者看惯了尊贵的大人一旦失势,我也可以这样鞭笞辱骂他,那就不是让尊者尊、贵者贵的教化了。古代的大臣,有因为贪腐而被废黜的,不说他贪污,而是说他‘簠簋不饰’,食器、祭器不整齐;对污秽淫乱,男女无别的,不说他污秽,说‘帷薄不修’;懦弱无能,不能胜任,不说他懦弱无能,说‘下官不职’。所以尊贵的大臣有罪,不呼喝着指斥他,而是迁就着为他遮盖掩饰。所以当大臣有小罪,要被责问的,听说君王要责问,就自己穿上白冠牦缨的丧服,把剑放在盛水的盘子里,自己到请罪之室去请罪。皇上不会派人捆绑他牵引而去。其中有中罪被判流放的,听到判决,就自己毁了衣冠容貌威仪,前往放逐之所,也不用皇上用绳索套着他脖子牵着走。其中有大罪当死的,听到君命,就北面再拜,跪而自裁,皇上不会派人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按在地上斩首,只是告诉他:‘是你自己犯了罪,我对你仍然有礼节。’遇之有礼,则群臣自爱。培养人的廉耻之心,人们才会珍惜自己的节操。君上设廉耻、礼仪以对待他的大臣,而大臣不以节行报效其上的,那真不是人类了。所以教化成而风俗定,则为人臣者都只管行为的大是大非,而不管对自己有利无利。大臣们能守节伏义,就可以授给他权柄而不必加以控制,如果君王早逝,太子年幼,也可以托孤给他。这都是砥砺廉耻,施行礼义所致。陛下如果能这样做,又有什么损失呢?这样礼遇大臣的事不去做,而听任侮辱大臣的刑罚一直施行,这也是我所说的可以长叹息之事!”

贾谊说这件事,是因为绛侯周勃被逮捕下狱,之后又判无罪,所以借周勃之事,向皇上进谏。皇上深深地接纳他的意见,培养大臣的节操,以后凡是大臣有罪,都自杀,不再受刑。

【胡三省曰】

相传西汉大臣有罪,都不向司法部门申冤辩护,很多人都是受到指控就自杀。但是,到狱政部门受审受刑的也不少。史书说“都自杀”,也是大概而言吧。

【高忠宪公曰】

辱大臣,是辱国也。

【华杉讲透】

这就是“刑不上士大夫”的理念。刑不上士大夫,不是说你犯了罪也没事,而是说像你这样高地位的体面人,就不要去司法部门受辱了,应该自己了断!

文帝前七年(戊辰,公元前173年)

1 冬,十月,下令列侯太夫人、夫人、诸侯王子及二千石以上官吏,不得擅自加以征召逮捕。

【胡三省曰】

列侯之妻称夫人。列侯死,儿子继续为列侯的,称太夫人,如果儿子没有能继承侯爵之位,则不得称太夫人。

2 夏,四月,大赦天下。

3 六月二日,未央宫东阙的罘罳(门阙上用于瞭望的阁楼)发生火灾。

4 民间有歌谣怀念淮南王的,唱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皇上听到后,非常不安。

文帝前八年(己巳,公元前172年)

1 夏,封淮南厉王刘长的儿子刘安等四人为列侯。贾谊知道皇上接着就要给他们封王,上书进谏说:“淮南王悖逆无道,天下谁不知道他的罪呢?陛下已经赦免他的死刑,只是流放。他自己生病而死,天下谁会认为他死得冤枉呢?如今尊奉罪人之子,那反而是向天下显示淮南王无罪,是陛下害死他了。这些儿子,一旦长大,难道会忘记他们的父仇吗?当初白公胜为父报仇,他报仇的对象,是自己的祖父跟叔父。白公胜作乱,不是为了争夺王位,就是为了发泄胸中的怨恨,亲手报仇,同归于尽。淮南地方虽小,当初英布也曾以之为基地反叛过。汉朝能生存下来,不过是一种幸运。授予仇人之子足以危及国家的资源,这不是合适的决策。给他人民,让他积累财富,就算没有伍子胥、白公胜那样的反叛报仇,也可能有专诸、荆轲那样的刺客起于朝堂,这是借军队给盗贼,添翅膀给猛虎啊!希望陛下谨慎!”

皇上不听。

【胡三省曰】

白公胜,是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太子建得罪于平王,出奔流亡,死在郑国。白公胜又流亡到吴国。后来,随伍子胥率吴军攻下楚都郢城,伍子胥将楚平王鞭尸,这是白公胜的祖父,又杀子西、子期,是他的叔父。

专诸,刺杀吴王僚。荆轲,行刺秦王。

2 有长星在东方天际出现。

【柏杨曰】

长星有一条尾巴,像彗星,但不是彗星。天上长星出现,预示将有战乱。

文帝前九年(庚午,公元前171年)

1 春,大旱。

文帝前十年(辛未,公元前170年)

1 冬季,文帝去往甘泉宫。

2 将军薄昭杀汉使者。皇上不忍心诛杀他,就派公卿去陪他饮酒,希望他自己了断。薄昭不肯自杀。皇上便再派群臣穿着丧服去他家痛哭吊丧,于是薄昭自杀。

【司马光曰】

唐朝宰相李德裕认为:“汉文帝诛杀薄昭,案子是断得明的,但是在道义上说,并不妥当。当初秦康公送别晋文公,因为晋文公是他的舅舅,还有见舅如见母的亲近感。况且太后还活着,就薄昭这么一个弟弟,文帝的亲舅舅,如此断然处置,怎么能安慰母亲的心呢?”

不过,我认为法律是天下的公器,执法者应该亲疏如一,无所不行,才没有人敢依仗他的权势就犯法乱纪。薄昭虽然被称为长者,但文帝不早先给他安排贤德师父,又让他掌握兵权,以至于骄纵犯上,竟敢杀死皇上的使臣,他不就是有恃无恐吗?如果犯了这样的大罪,还赦免他,那跟汉成帝、汉哀帝的世道还有什么区别?魏文帝曹丕曾经称赞汉文帝的美德,但是把杀薄昭这件事除外,他说:“舅父是皇后的家族,应该养育以恩,而不应该授予他们权力,否则,等到他触犯了法律,又不得不处置他。”这句话,批评文帝不能防患于未然,算是说到了问题的核心。因此,要想宽慰太后的心,还是要一开始就谨慎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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