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色的公道上,一名擎着王室旗帜的信使疾驰而过,沿途的堡垒守卫不多问半句就让他通过。出发前,他听取了同僚的建议,打算在暴雪来临前全速抵达自己的目的,但头顶的乌云正在渐渐北去,太阳也亮得正好,便渐渐悠闲下来。
他原本一直沿着鳟河前进,河边站着一头抓鱼的棕熊正拍打水面,时不时捞上一条鱼来。马蹄声大概惊扰到了鱼群,棕熊抬起前掌朝鸦卫人发出咆哮,看起来像是要把他抓起来当晚餐。侍者抓紧缰绳匆匆远离,找到跨越鳟河的木板桥,才算是离开了鸦卫腹地。
庄园领地随着临近边境而变得稀少,小村落散在各处,行人腰间都挂着斧头,偶尔有人身背弓箭。他们看到跑跑走走的疲惫使者,朝他挥挥手:“旅人先生,要不要过来休息?我有吃的和喝的。”
使者是有很久没喝水了,便调转马头往人多的地方靠近。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等使者过去,一双双眼睛死盯着他,让他觉得不自在,他稍微勒马,在不远处逡巡不进。
“怎么了,你不过来吗?”说话的人一揽手,示意他来人群里。
使者咽了口口水:“不了,我去河边取水。”
“我们这里还有吃的。”
“我不饿。”
男人的笑容变得僵硬,身后一个猎户悄悄取下身上的弓箭,但还是被使者发现了,使者立刻转身逃跑。猎户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朝快马远离的方向拉弓射箭。弓箭直直飞向使者的后背,最后射中了马儿的后腿,箭头没入皮肉,马儿踉跄了一下,使者尽力伏在马背上,差点就被甩落在地。
使者逃走后,那群人又追出一段距离,但很快就放弃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大家明明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同胞,这次出行也是为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想到这里,使者狠狠地甩动缰绳,但他的坐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跑了,痛苦地发出虚弱嘶鸣。
他又催着马儿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镇子上,这时他的马一步都不愿走了,两条后腿不停地打颤,血迹一直延伸至他们来的方向。使者想找人换一匹马,镇上的居民告诉他只有不远处的农场主养了马,他只好半推半哄地把马儿带去农场。
镇子外的农场很大,不穿上衣的奴隶在田地的一侧劳作,另有一片休耕的地。如果把这座农场算在镇子里,称得上是一座小卫城了。奴隶听到马蹄声,挺起酸痛的背脊,望见跪在地上的马匹,没有多说一句话,重新低头打理作物。一年一度的丰收节即将到来,农场主让他们及时完成收割,以应对前来收粮收税的城镇士兵。
使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看上去像是农场主的人物,那人戴着足以压垮鼻梁的眼镜,一个奴隶跪在他面前,头顶一张小矮桌,他就把手臂放在上面记账。
“你说你是王室使者?”他透过镜片大量了使者一番,“看上去的确很像,但我做不了主,我只是个记账的。”
“我要征用一匹能赶路的马。”使者摆出应有的架子,左手搭在心前,并清了清嗓子,“我的话等同于克洛维亲王的谕旨,你必须服从。”
记账的顿了一下,确定四周没有士兵后才继续说话,手下算账的活也没有落下。“使者先生,我对殿下的敬意无需多言,但一匹伤马……会令我的主人为难。您知道,就算它伤愈之后配给王室传令,这期间还有医药费、保养费、饲料费……”
“够了!”使者把三枚金币一枚一枚地按在矮桌上,奴隶的身体被压弯了一节。“这是补偿,快给我马,我要是迟了,就把你的头砍了!”
记账的垂眼看着金币,叹了口气后才答应他的要求,慢吞吞地走向马厩。使者本以为自己可以挑一匹好一点的马——他甚至没想过要最好的——结果那个该死的指着一匹短腿马道:“您可以牵走这一匹。”
使者忍无可忍,他抽出腰间代表查美伦家族的细剑,在记账的面前划了一下,立刻切开了后者的鼻孔。记账的惨叫一声捂住自己的鼻子,跪在地上蜷缩起整个身体。一旁的奴隶被吓了一跳,矮桌和账本翻倒在地,墨水浸染了刚刚写完的字迹。
使者牵走了一匹看上去很健壮的马,并额外丢下一枚银币作为医药费。记账的大气都不敢出,颤巍巍地指着奴隶让他来扶自己。奴隶抱着他的肩膀透过指缝靠他的伤势,事实上血流得不多,只是鼻孔变成了三瓣。
农田里的奴隶听到了惨叫声,又看见那人出门后收起细剑的样子,全都低头装作没有看见。使者心想,出发前要是带一把更显眼的武器,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
新坐骑一口气将使者带到了东面边境的挪尔威庄园,只有在这里可以看见卫城旗帜和领主旗帜在旗杆上共同飘扬的场景。站在剑上的乌鸦似乎随锦缎的扭动移动了目光,它死死盯住在公道上心虚张望的使者,随时都有可能啄掉他的眼球。
使者缩了一下脖子,本想再靠近一点庄园大门前的堡垒,公道两旁突然蹿出几名鸦卫士兵。他们的脸上挂满了冰霜,口气也分外刺骨:“停下!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我是亲王派来的使者,身负诏令,我要见挪尔威大人。”
士兵和农场上的会计一样打量着他,最后伸出一只手:“把诏令给我,你可以回去了。”
使者莫名地觉得好笑:“我凭什么要听一个士兵的话?我要亲眼见到公爵。”
“那你真是不走运,公爵昨天离开主堡,去庄园各地巡视了。”
“那,那我也要见到他!我就在主堡里等他,带我进去。”
士兵像被冻僵了一样杵在原地许久,才同意领使者进入庄园,并命斥候前去向公爵通报。
使者随指引经过了庄园大门,亦即是一座带有拱门的堡垒。士兵一直闷头向前,堡垒上的守卫也不过问。“原来殿下还知道我们挪尔威家。自从大人战死后,他就没有来过。”他说的是前任公爵,那位人尽皆知的鸦卫豪杰。
使者为了维护主人的形象,接上了几句好话:“殿下记得每一位公爵大人的名字,挪尔威大人当然不会例外。我是第一位被派出的使者,他已经等不及要见见爵爷了。”
对此士兵并不领情:“殿下要见一个小屁孩,肯定是要解决非常重要的事。”
使者下榻主堡内的客房后,将沾血的细剑擦干净,随时准备面见公爵。当日夜里小加福林就返回主堡,他穿着一身白裘衣,走进大殿时还在骂骂咧咧:“我都说了没必要去见那些贱民,和他们好好说话有用吗?就应该拿鞭子抽他们。”
随从一边附和一边提醒他要接见卫城来的使者,小加福林走到宝座前,踢了一下底座才坐上去。他看了一眼边上空荡荡的栏杆,有些后悔把自己的爱犬给炖了。
总管带使者上殿议事,后者边走边审视小加福林,仿佛是要确认他是否是那位英雄的继承人。总管同情又无奈地闭上眼睛点头,并高声向使者介绍:“您见到的乃是加福林·挪尔威二世公爵,克洛维亲王的直属领主,当心存敬意。”
“我代表克洛维亲王向您问候,尊敬的挪尔威公爵。”使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本正经地宣读诏令了。“亲王殿下已下达诏令,命所有鸦卫公爵在听令后三日内前往鸦卫城,共同商讨领民骚乱对策。”
“又是这件事!”小加福林尖叫起来,“真是烦死了,不去!”
“您当然可以不去,但如果殿下问责起来……”
“那又怎么样?你可以滚了!”小加福林一挺身跳离宝座,“现在都多晚了?我要吃东西!”
使者憋着一口气,什么都说不出来,脸都变绿了。一旁的总管担心他回去告状,只好如此说:“今天已经很晚了,公爵是希望明日启程。在此之前,您可以随我去见见公爵的母亲,茜泽尔·挪尔威夫人。”
自从前任公爵离世,茜泽尔夫人从公爵卧室搬到了一间更小的房间,没有华丽的大门,也没有守卫看护。总管半举起手,迟疑了一下,才勾起手指叩门。他尽量清楚地自报身份,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好擅自推门进去。
使者看到一个胖女人面对房门坐着,身边有一张紧挨着石墙的木榻,被子灰黄灰黄的,恐怕原来不是这种颜色。两人入内后,女人仍没有反应,呆望着他们的头顶,舌头顶着上门牙。
“夫人,这位是鸦卫城来的使者。”总管称她为夫人,这让使者瞪大了眼睛。“克洛维亲王召公爵大人前去卫城议事,但大人他拒绝听令。”
“去卫城?”女人疑惑地偏头,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抓住总管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加福林不能去卫城!这是奸计!克洛维,克洛维要杀他了!”
总管在使者的帮助下挣脱出来,轻轻喘道:“夫人!我说的公爵大人是您的儿子,也就是加福林二世!”
“哦,是我的儿子。”茜泽尔倒坐回椅子,仿佛完全失去了生机,灰暗的皮肤犹如死树的皮。“他完成战锤的训练了吗?马术娴熟吗?他必须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没时间和卫城的名流……”
夫人的呢喃声越来越轻,直至最后变成细弱的吐息。但总管知道她还清醒,当着她的面继续说:“夫人,如果这次拒绝亲王的诏令,恐怕起兵的计划就会败露……”
使者惊骇地瞪着泰然自若的总管,他想到了史书上写的挪尔威之变。那件事至今都是个谜,没人知道身为先王老友的加福林为什么会图谋还是婴儿的克洛维,而那时他已是摄政公爵。有人说他一时脑热,也有人说他也是个疯子,但无论如何,他已在十年前为了克洛维而牺牲,证明了自己的忠诚,谣言也就慢慢消失了。
闻言茜泽尔重新睁开眼睛,眼神中满怀期盼,也许那个时候加福林就是这样被骗进鸦卫城、然后被缚的:“对,杰夫必须去鸦卫城,摄政公爵不主持朝会,一定会令人起疑!我会让公爵去的。”
虽然是连哄带骗,但终于得到了夫人的承诺。总管回头朝使者疲惫一笑,后者忽然觉得同情,心里不怎么畅快。
次日,庄园外突然下起大雪,狂风吹得大门嗡嗡作响,仆人在铁盆里加增炭火。使者参加了朝会,这是他第一次坐在铁制的长桌前,每张椅子都铺着暖和的羊皮。
小加福林显然还没有睡醒,身上还穿着睡袍,使者料想这样恐怕很难立刻上路,壮着胆子直接进言:“大人,殿下的诏令不容耽误,请您速去鸦卫城参加会议。”
“我不是让这个人走了吗?”小加福林皱着眉头揉开眼睛,然后指着窗外,“外面那么大的风雪,你让我怎么去?”
使者闻言大喜:“您这是答应去了?”
年幼的公爵这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坐在宝座上大喊大叫,拉扯睡袍:“让他滚!让他滚!”
“住口,你这个小混账!”
茜泽尔夫人推开大殿后门,跨着大步子走向自己的儿子,和之前一样,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又甩了小加福林一巴掌,巴掌声在铁做的大殿里来回荡了几轮。“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就教你如何撒泼了吗?”
小加福林被甩倒在地,脑袋晕乎乎的,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朝前胡乱一指:“给我杀了这个女人!”
士兵挺着长矛不敢动:“她,她是您的母亲……”
“我说,杀了她!”
茜泽尔趁士兵没反应过来,一把夺过长矛,拿矛尖敲在小加福林的脚边。小加福林终于知道害怕了,坐在地上用手一点点倒退,几位爵爷上来挡住夫人,让她不要发怒。
“就算是大雪,你也要去卫城!”她手里的长矛对着小加福林的鼻头,“挪尔威家没有怕雪的人!”
“今日大雪确实非同寻常!”总管心中后悔,只身横在茜泽尔面前,“即使是最熟路的猎人,也不敢在今天出门的,请您准许大人等天气转好了再出发。”
士兵将夫人扛回房间,留下一堆还在受惊喘息的爵爷。他们把坐在地上的小加福林抬回宝座,后者紧攥住扶手,还好早上处理过个人问题,这回没有尿出来。
使者有些不忍心,只好站起来劝道:“请大人在雪停之后前去鸦卫,一路上也可以散散心。”
小加福林没有正面回答,其余人开始朝会的下一个议题。就在总管正在报告今日庄园领内的动乱时,一名斥候从边门入内,掩住嘴巴在公爵耳边说话。小加福林听完,扭过头去瞪着满身雪尘的斥候,强行打断了总管的发言:“你说谁来了?”
“是英菲宁王妃。”这次士兵说得响了,“王妃昨晚穿过暴风雪,现在就在大门附近。”
王室马车在风雪中摇摇晃晃,马匹前方飘着一个红色的大火球,隐藏在鸦卫各处的斥候就是看到了它,用吹口哨的方式引导马车在公道上行驶。
贝伦和一名白袍子法师坐在马车尾的横板上,两人都把自己裹得像蛹一样,可冷风还是不停地往缝隙里钻。法师需要手持打仗,戴着皮革手套的手伸在外面,羽绒的袖口仍露出一点细细的手腕。
贝伦被闪闪发光的法杖吸引住了,当佣兵这么多年他也没见过什么法术,毕竟老爷是狮卫人。法杖顶端仿佛亮着一颗巨大的星星,它若是变亮,马车前面的火球也会跟着变大,整辆车就温暖一些。年轻的疯子伸手去碰法杖,但他忘了自己身前没有任何阻挡物,幸好那法师用手臂把他推住,他才没有滚下马车。
这是贝伦第二次来挪尔威庄园,他本以为会看到瓦莱泽前来迎接,但一列威风的毛皮披风之中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这次出行英菲宁穿的是雪白的叠裙,塞满乌鸦羽毛的帽子连着大披肩,两手交握着藏在披肩底下。狂风吹得薄裙布都贴在王妃身上,所有领主和将军都借这糟糕的天气眯眼看着她的肚脐。很多鸦卫人都坚信一个传说——英菲宁王妃吃掉了一种名为“妒火”的东西,所以从不畏惧严寒,但代价就是永远遭受所有女性的嫉妒。
小加福林匆匆忙忙地从主堡里出来,他花了很长时间换了一件漂亮的衣服。英菲宁看到他,立刻笑开了花,并向他张开双臂:“我的小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