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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深层心理(1 / 2)

杜亚美等人的意见显然是正确的:对现代艺术家来说,最大的未知是对人的未知,最大的发现是对人的发现。

我们已经说过,艺术的哲理是关于人和人生的哲理。同样,艺术的开发不同于其他文化门类的开发之处,也在于它是对人、人生、人的内心世界的一种开发。

仍然需要引述杜亚美的一段话:

犹如一个外科医生用决定性的一刀,割开皮肤和肌肉,以便弄清隐藏的病因一样,现代小说家想了解的主要是心灵,它被看成是基本的最高尚的现实,决定着其余的一切。……

我们已经到了长篇小说需要进入到内心深处的时候了。我们的父辈勘查和开发了几乎全部的领土,原封未动的只剩下地球内部的资源了,它们也需要开发。应该到未经考察的地方去探索。

《长篇小说探讨》

优秀的传统艺术大多也会触及人的心灵,但是,一般说来,它们主要停留在表显层心理领域。我们世世代代的艺术前辈曾出色地依据着人物所处的客观环境、所取的实际行动来刻划他们的心理反应和心理定势,描绘他们鲜明的性格和坚强的意志,塑造了一个个具有高超艺术水平的典型形象。那末,我们对人的表现,是不是仍然完全按照这条道路,继续去试验各种环境和各种性格的连结,以及各种性格之间的连结呢?是不是在前辈足迹未至的地方用前辈的手法来塑造几个典型呢?看来不完全这样。并不是艺术表现人物和心灵的基本道路已经择定,以后只是以不同的具体方式来达到量的增加了。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今后的艺术在这个最中心的课题上也太无所作为了。事实上,人对自身秘密的了解,远未达到接近终极的地步。因此,艺术表现人的基本道路,也在增益和扩充中。人还应在艺术中对自己有无数次惊讶的发现,还会摸索许多条陌生奇僻的探寻道路。

二十世纪的许多艺术家都产生过一个共同感受:尽管已经从前辈大师的无数作品中了解和体察了人的许许多多方面,但仍然深深地感到人的不可了解。关于人的越来越大的谜,向着现代人包围。这不至于构成对前辈大师的否定和轻视,却无可回避地唤吁着新的更多的探究之途。我国艺术家产生这种感受的时间晚了一点,但早在六十年代初,对传统的中外文艺有着深切研究的傅雷却已在感叹了:

了解人是一门最高深的艺术,便是最伟大的哲人、诗人、宗教家、小说家、政治家、医生、律师,都只能掌握一些原则,不能对某些具体的实例——个人——有彻底的了解。人真是矛盾百出,复杂万分,神秘到极点的动物。

一九六一年七月七日致傅聪

对人的神秘性的强烈感受,实际上也是企望重新探索人的欲求。这种感受弥漫于二十世纪,并不证明十九世纪以前的艺术的失败,而是昭示着新的艺术的产生。

由弗洛伊德等人开启的对人的深层潜意识的大规模研究给了艺术家以巨大的启发。包括弗洛伊德本人在内,在潜意识研究领域声望卓著的心理学家们都未能以自己完整的理论体系为很多现代艺术家心悦诚服地全盘接受,但他们却合力凿开了一个坚致的冰层,让现代人比过去任何时代都更坦然地正视冰下涌卷着的激流。

现代艺术家领悟到,人的心理活动的表显层次和深潜层次都是存在的,而我们过去很忽视的深潜层次又对表显层次起着很大的补偿和制约作用。表显层次清晰、明朗,因时时受到理性控制而具有充分的可理解性。深潜层次混乱、暧昧、来去无踪、莫名其妙。但是,清晰的表显层次因可找到与环境、行动的直接对应关系而不能不带有很大的偶然性,而暧昧不清的深潜层次却作为一种颇具独立性的心理现象而具有更大的必然性:因为无可解析、无从控制正反映了它的无可抗拒、浑一自足。深潜层次的潜意识活动,弗洛伊德认为来自于与生俱来的欲念和冲动,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则认为来自于遗传,其实更合理的解释也许是来自于在主体不觉察的情况下对长期(包括异代)意识经验的积淀和秘传。意识经验是就实践主体相对于客体而言的,因此深潜心理并不是摆脱、而是从更深秘的层次上体现了社会实践塑造人的成果。

基于这种理解,现代艺术家对深潜层次中那个不成秩序的世界中的秩序

,发生了莫大的兴趣。自由放达的幻想,猛然卷起的灵感,各种看来并无联系的现象和事件的联结,近于呓语的纷乱自语,梦境,醉境,迷狂时刻的言行,这一切,都有了值得珍视的价值。因为它们都是深有其故

、又深藏其故的自然流泻

弗洛伊德把深藏之故说成是人的本能冲动,因此他坚信任何个人的本能冲动都具有广推他人的普遍性。艺术家只要有效地把自己的潜意识释放出来,便能在深入的层次上接通全人类。别人没有领悟到的,被艺术家一点化,也就通过自己深潜心理的应合而获得领悟。这样,人与人就通过艺术的媒介,在深潜心理层次上聚合、融和、交汇。他们的表层生活、表层性格、表层习俗各不相同,最深层心理却不谋而合。因而,艺术家的要务就是穿透表层而抵达深层,让在深层中躲藏已久的自我来创造艺术。这种自我艺术也便是超我艺术。法国现代画家莫里斯·弗拉曼克在他的生活回忆录《危险的转折点》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充分体现了上述思想:

人不作画,人作他的画

。我的努力方向,是使我回到下意识里朦胧睡着的各种本能里的深处。这些深处是被表面的生活和种种习俗淹没掉了。我仍能用孩子的眼睛观看事物。

请看,他所理解的艺术创作,就是穿过表面生活习俗,在下意识领域里找到并唤醒本能,让它创作。

但是,个人的深潜心理中夹杂着大量偶发性的因素。因此,被唤醒的潜意识和本能一旦出来创造,其成果常常缺少普遍可感性。不少潜意识外化的艺术作品,不少意识流小说使读者遇到大量感受上的障碍,便是例证。相比之下,强调“集体潜意识”的荣格就比弗洛伊德高明了一大截。他认为只有由种族的发展历史沉淀成的深层心理才有研究价值,集体,对个体的偶发性潜意识进行了选择和过滤,因此更具有一种原始意义上的必然性。这样,一件艺术作品的创造就成了对该民族的一种深埋在心理深处的原始形象的探求。就象一个人在越不满现实的时候越能产生潜意识的冲动一样,一个种族在自我原始形象越是产生迷乱的时候就越会呼唤自己的深层形象。不管这种深层形象是多么痛苦、丑陋、苍老、狂放,呼唤出来之后便能起着一种时代性的心理调节作用。由于这种原始的深层形象是深埋于该种族每个人的心头底处的,因此,这样的作品就能在很大程度上震撼广大读者,其普遍性远远超乎艺术家自身。

荣格所说的这段话曾引起了无数现代艺术家的反复深思:

无论诗人知道他的作品和他一起问世、生长、成熟,还是认为他的作品是凭空虚构,这都无关紧要。他的看法不会改变这样一个事实:他的作品超越了他,就好比孩子超过母亲一样。创作过程具有女性的特征,作品产生于无意识深处——可以说,产生于母亲们的怀抱。每当创作力量占上风时,人的生活就被潜意识所控制和影响以对抗积极意志,意识的“自我”就被秘密的潜流冲走,成为不过是对事件束手无策的旁观者罢了。结果创作中的作品成了诗人命运所系的东西,并且决定着诗人的心理发展。不是歌德创作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浮士德》除了象征外,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并不是用此作为一个比喻,来指十分熟悉的东西,而是用来说明某些不大清楚然而非常活跃的事物。这里有生活在每一个德国人心灵中的,并且是在歌德帮助下产生出来的某种东西。除了德国人,我们能设想其他人能写出《浮士德》或者《查拉图士特拉如是说》吗?这两部作品都利用了在德国人心灵中能激起反响的某种东西——雅各布·布克哈特曾经把它称做“一种原始形象”——一位医生,或者人类导师的形象。这种智者,救世主的原始形象,自文明之初,就已经潜藏蛰伏在人的无意识之中;每当时代混乱,人类社会出现一系列危厄,它便复苏过来。每当人们误入迷途,便感到需要有个向导,导师,甚至医生。这种原始形象不胜其数,只有在总的形势产生混乱的时候,它才会出现在个人的梦境或艺术品中。当意识生活具有片面和虚假特征时,它们便活跃起来——可以说是“本能地”——在个人的梦境里,在艺术家和先知的幻觉中出现。这样就恢复了这个时代的心理平衡。……

在回到分享神秘的状态中,——即回到人类的而不是个别作家的生活经验上(个人的凶吉祸福不算在内,这里只有人类的安危),我们才能够发现艺术创作和艺术效果的秘密。这就是为什么每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虽然都是客观的,非个人化的,但仍然深深地感动着我们所有的人的原因。

《心理学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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