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墓碑(1 / 2)

志云、志敬回家后问祖母,知道不知道一个叫吴瑟亚的鸦片馆老板。祖母觉得名字有点耳熟,但一听是鸦片馆老板就没好脸色,说:“不知道。”

志云随即拿出那包钱,把吴家老板娘的表情、动作、语言详细说了一遍。祖母听完,开始发呆。

祖母在闸北地区的一个贫民窟里租了一间小房子,全家大小都挤在里边,晚上一起打地铺。

到了闸北,志云、志敬才明白,为什么他们去还债时好几家都在准备搬家。

家难,撞上了国难。

闸北,已经是一个战场。就在祖父去世的前几天,日本军队从几个方面向上海发动了进攻。与闸北隔了一条河的南岸,有两个受英国、法国、美国控制的“租界”,日本军队暂时还不敢侵入,成了一个“孤岛”。前些天志云、志敬看到的那些搬家人家,都是从租界外面向租界里面搬。余家本来住在英租界,这下反倒搬到租界外面的闸北来了,在当时完全是逆向行动。

闸北地区的人流越来越大,主要是上海周边几个省逃避战乱的难民。不巧安徽淮河又发生水灾,大批灾民涌来,壅塞在街道、弄堂、屋前屋后的每一个角落,连走路都很困难了。

正在这时,原来家里的女佣陈妈找来了。她告诉祖母,自己正在附近的一个难民收容所工作。收容所目前缺少人手,陈妈知道祖母处理麻烦事的能力,因此问祖母,愿不愿意参加。

祖母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那些日子大家都忙着抗日,她总觉得自己也要做点什么。这份工作有一点微薄的薪水,可以勉强地养家糊口。

大儿子志云在另一个难民收容所里做事。他受过很好的教育,先前在一家佛教精舍担任文书,战争爆发后他在难民收容所里办了一个小学,自任校长,每天回家都疲惫不堪。

志云病了几次,医生说,都是从灾民中传染的。志云问医生有什么方法防治,医生说,这年景也找不到什么药,多吃大蒜头吧。

有一天,志敬急急跑到祖母面前,兴奋地说:难民收容所新来了一位负责人,竟然是吴阿姨。

“哪个吴阿姨?”祖母问。

“就是那个退钱的鸦片馆老板娘!”志敬说。

祖母刹时停下了手上的活。那包钱,实实在在帮助余家渡过了难关。她本想好好去道谢,却又不愿意面对一个鸦片馆的老板娘。好几次,她重复地听着两个儿子对这个老板娘的描述:浓妆艳抹,高挑个子,绣花拖鞋,细长的手指上涂着指甲油……

她急急地拍了一下志敬的肩膀说:“快,领路,我要见她!”

祖母见到这位女人时上下打量了一下,发现她已经完全没有浓妆艳抹,只是嘴上还叼着香烟。祖母对她诚恳地笑着,又指了指志敬,说:“吴太太,我是他的母亲。上次的事,真该好好谢谢你了!”

“是余太太啊,”吴阿姨上前一步,对祖母说:“其实是你开导了我。这是阿坚,我的儿子,我想让他与你的儿子多交往!”说着她把一个蹲在地上玩的男孩子拉了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祖母叹了一口气,对志敬说:“打仗是坏事,却让我、陈妈、吴阿姨,还有很多女人,都变成了另外一种人。”

志敬说:“刚才阿坚说了,那天我们去了以后,他们家关了鸦片馆。”

大蒜毕竟只是大蒜,防疫的功能有限。

三年后,大儿子志云终于从他每天长时间近距离接触的难民、灾民中传染了肺结核。这在当时,是绝症。

志云很快就去世了。由于家里房子太小,完全无法隔离,他的病已经传给了三弟志夏和四弟志纪,他们也都在一年之内走了。

又过了一年,女儿志梅得了一种说不清名目的怪病,人急剧消瘦,而且连日高烧不退。医生说,需要用美国生产的一种药,但这药跑遍上海的药房和医院都买不到,最后也只能放弃。到一九四三年,祖母的七个儿女只剩下了三个:志敬、志杏、志士。

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艰苦的年月,中国的抗日战争也已经打得精疲力尽。死人,在那个时候变得稀松平常。到处都是纸幡飘飘,哭声连连。祖母的嗓子哭哑了,却很少有人听见。

祖母不知道,她现在感受到的这场灾难,只是十三世纪以来余家前辈生死挣扎的延续。

一天,祖母到菜场为难民收容所采购食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她的眼前。祖母一愣:这不是海姐吗?

祖母对她,有点害怕。

祖母站在菜场的过道上一时不知言动,却眼圈泛红。海姐,自从那天你拉我到二楼小客厅里说了鸦片的事情之后,你知道余家发生了什么吗?

海姐一把拥住了祖母的臂膀,还是亲亲热热地叫“阿嫂”。这一声“阿嫂”,叫得祖母头皮发麻。

“阿嫂,你家的事,我全都知道。四个孩子为什么走得那么快?给他们的父亲抬轿子去啦。不多不少,正好四个。所以,你要赶快给你先生好好做个坟。坟做好了,他也就不必再坐轿子了。”

祖父去世后立即运回家乡安葬了,但是,坟做得比较马虎,这倒是真的。家乡已被日本人占领,灵柩运回去时一路麻烦重重,能安葬已经不容易了。现在听海姐一说,祖母半信半疑,但无论如何,把家乡的坟重新做一做,是应该的。

要重新做坟,立即想到的是墓碑。书写墓碑最好的人选,远近都知道,是后来成为我外公的朱承海先生。朱家应该还很有钱,但按照祖母万事不求人的脾气,再困难时也没有想过要去叩求“朱门”,因此差点儿想不起来了。这时猛然记起,又知道海姐是他的亲戚,就问:“朱先生怎么样了?”

海姐一笑,说:“他呀,也气数将尽!”

祖母问:“怎么回事?”

海姐说:“像你老公一样,陷到上海的一个黑洞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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