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墓碑(2 / 2)

祖母问:“也抽上鸦片了?”

海姐说:“不,他是迷上了跑狗场的跑狗。”

祖母松了一口气:“哦,那还好。”

海姐说:“什么还好,比抽鸦片还上瘾,手上的五家厂已经毁了三家半。怎么,你有事找他?”

祖母说:“请他写墓碑。”

海姐说:“这好办,我告诉他,他一定答应。”

祖母说:“不,这不是小事,还得我自己上门去求他。”

过了几天,祖母叫小儿子志士陪着去朱家,志士竟然明确拒绝。志士现在已经十五岁,上了中学。他与姐姐志杏最要好,志杏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前些年已经虚报年龄到一家纺织厂做了工人。志士上中学的费用,都是志杏供给的。志杏听母亲说过,父亲临终前曾说希望余家出一个读书人。现在家里最有文化的大哥去世了,志杏决心让小弟弟把书读好。志杏在工厂里受到社会反抗力量的强烈影响,年纪轻轻就成了罢工和示威的积极分子,很快又成了组织者。后来她显然已经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而且还是一个不小的首领。这一来,她对弟弟上学的目标有了更明确的设定,希望他成为一个“革命知识分子”,到共产党的“革命圣地”延安去。

志士在姐姐的影响下,已经开始阅读革命书籍。但他在文化上受大哥志云和堂叔余鸿文的熏染很深,更喜欢的是《红楼梦》。这种喜欢他只是藏在心底的,而在社会观念上,则越来越明确地追求公平、正义、进步、反抗。因此,他完全不能接受朱承海先生这种天天迷溺于跑狗场的富家士绅,认为他们是国破家亡中的“寄生虫”。即使只是见见面,他也不愿意。

他知道,这样激烈的观点不能讲给自己的母亲听,因此换了一种说法来劝阻。他说:“这个人与爸爸,算得上是两代世交。但是,除了在爸爸出殡的时候送了一副挽联,后来就百事不问了,这算什么人哪?墓碑不能让他写,你更不要亲自上门!”

祖母听了,深深吐了一口气,说:“他不是一个势利人,而是一个糊涂人。糊涂人不知人情世故,你不求他,他想不到你。”

祖母觉得,凭着两代交情,墓碑还是要请他写。但又担心志士心中有气,到了人家面前也会露出脸色,就不要他去了,让志敬陪去。

朱家在沪西安定盘路,口语中叫忆定盘路,现在叫江苏路。当时,这是富人的聚居区。志敬刚刚在铁门环上轻轻叩了两下,门就开了,好像早有准备。我未来的外公朱承海先生快速从书房来到门厅,满脸是一种像做错了事一样的笑容。

有哪个人做了一大串让人生气的窝囊事惹得什么人都想斥责他但一见他真诚的眼神就会把气消了一大半的吗?有哪个人已经两鬓斑白满脸皱纹却又能不知伪饰地咧嘴而笑而且笑出一个既天真又无知的童年的吗?如果有,那个人现在正站在祖母和志敬面前。

祖母一看就明白,今天这里的气氛,完全是海姐造成的。她昨天就派了一个佣人来通报了,什么人将来登门拜访。

对于余家的事,外公知道得很少。不是因为糊涂,而是他被一场心理风暴击倒了。

他在启慧学校与余鸿文一起,信奉国学救国,甚至从学术到服饰都在警惕“汉奸嫌疑”。但是,事实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他极为尊重的国学大师罗振玉和另一位国学水准很高的官员郑孝胥,居然都做了汉奸。他认识的一个长期研究古代谋略的长髯学者,居然用文言文写了一本《支那之诈》在日本出版,连“中国”也不想提了。在他自己庞大的朋友圈中,对国学最精通的,是清代硕儒梁章钜的孙子梁鸿志,他经常到毕勋路梁公馆的“三十三宋斋”请教。这个斋名就让人只敢仰望宋代,不敢多提明、清的事。但是,上海沦陷后,外公再到梁公馆,说已经搬到日租界去了,梁鸿志结交了日本军方。

外公发觉自己错了,却不知道错在哪里。他从根子上不喜欢西学,现在又失去了固守国学的理由,心中立即变成了荒原。

他一次次喝醉了酒痛骂汉奸又痛骂自己,骂过后,走向了跑狗场。那跑狗场,离原来梁鸿志的“三十三宋斋”只隔了一条路。

在跑狗场,他总是输。唯一的办法,是贱卖家族企业。他当然不愿意说“贱卖”,甚至连一个“卖”字都不能说,只说“盘”。这次他又搓着手对身边一个企业主说:“我把兆丰公园后门那家厂盘给你,今后不管赢钱输钱,都算在那个账里了。赢够了,把厂还我;输光了,把厂给你。”

过不了一年,兆丰公园后门的那家厂完全不属于朱家了。丢了一家再把另一家“盘”出去,海姐说原来拥有的五家厂已经毁了三家半,其实第四家的产权转移文书也已经签过,海姐不知道。

外公有很多酒肉朋友,主要是同乡。同乡的概念,以余姚、慈溪、龙山为主,东至镇海,西至绍兴,再远一点,就不算了。把同乡当作自己生存的第一群落,这是当时上海的风尚。连已经出了大名的虞洽卿、黄金荣、张啸林、黄楚九等等,也不会拒绝与同乡一起喝酒。那年张啸林做了汉奸,相传即将出任伪浙江省省长,朱承海先生就把同乡们召集起来,几十人签名写了一封绝交信,放在一只砸破的酒坛里,叫人抬到张啸林家的门口。绝交信的最后几句话是朱承海先生自己想出来的:

吾等与尔绝交,实乃家乡与尔断情。故园山水,桑梓鸡豕,皆鄙尔唾尔,啄尔逐尔。倘若奸公读此函而发怒,下令缉捕,则不必四处查访,吾等于沪西跑狗场左厅大包厢静候。

当然,张啸林并没有下令到跑狗场来缉捕,他成天提心吊胆,后来确实也被中国**的谍报人员暗杀了。只不过,朱承海先生自从策划了这件事之后,觉得自己的民族气节问题已经解决,就更加安心地跑狗、喝酒了。偶尔,喝到一定程度,他还会冒出半句豪言壮语:“我连汉奸都不怕,难道……”

“难道”什么呢?他永远无法把这句话讲完。

此刻祖母看着他友善而尴尬的表情,笑一笑,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她拍了拍志敬的肩说:“他父亲的坟,想在乡下认真做一做,麻烦你为他写一个墓碑。”

朱承海先生一听,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立即就说:“阿哥的碑,我当然要写。这不麻烦,举手之劳。不,不能说举手之劳,我会恭恭敬敬地写,一遍遍写到满意为止,你放心。”

说着,他向门外挥了一下手,招进来一个托着木盘的仆人,木盘上,有几叠塞得满满的红纸袋。显然,这是早就准备好的。

“阿哥家的事,我一直没有尽力。又要过年了,我给孩子们准备了一点压岁钱。这是给孩子们的,大人不能拒绝。”

他边说边把脸转向志敬,又说:“我记得阿哥下世时你们兄弟姐妹有七个,我准备了七份,你代我去分一分。”

一看红纸袋的厚度,就知道这不仅仅是压岁钱,是他对余家的一种援助。这些钱,可能与他刚刚签过产权转移书的第四家工厂有关。

志敬束手,不知接还是不接。祖母慢慢抬起手,从木盘中取下三份交给志敬,然后又把木盘搬到朱承海先生面前,说:“死了四个,只剩下三个了。”

朱承海先生一震,后退一步,眼睛直直地看着祖母:“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祖母说:“我代表三个孩子,谢谢你这么厚重的压岁钱。墓碑写好后,我叫志敬来取。十天,够吗?”

“够了,够了。我很快就能写好。志敬,你明天下午就来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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