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三人,权位悬殊、生态各异、性格不一,但一碰到文学,却都不约而同地感悟到了人世险峻、人生无常。
这是丛林边这一家子的共同语言。
或者说,这是那个时代一切智者的共同语言,却被他们父子三人最深切地感悟了,最郑重地表达了。
照理,三人中比较缺少这种感悟的是曹丕,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例如三十岁的时候他被立为魏太子,应该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吧,但就在这一年,中原瘟疫大流行,原来曹丕的文学密友“建安七子”中仅余的四子,即徐干、陈琳、应玚、刘桢,全部都在那场灾难中丧生。这让曹丕极其伤感。他在写给另一位友人吴质的书信中,回忆了当年文学社团活动的热闹情景,觉得那些青年才俊身在快乐而不知,确信自己能够长命百岁,但仅仅数年,全都凋零而死,名字进入“鬼录”,身体化为粪土。由此曹丕想到,这些亡友虽然不如古人,却都很杰出,活着的人赶不上他们了。至于更年轻的一代,则让人害怕,不可轻视,但我们大概也无缘和他们来往了。想想自己,素质仅如犬羊,外表却如虎豹,四周没有星星,却被蒙上了虚假的日月之光,一举一动都成了人们的观瞻对象。这种情景,何时能够改变?
这封私人通信,因写得真切而成了一篇不错的散文。
从这封信中可知,这位万人追捧的魏太子,内心也是清醒而悲凉的。
内心悲凉的人,在出入权位时反倒没有太多的道德障碍。这一点,曹丕与父亲曹操有共同之处,只不过在气魄上小得多了。
至于曹植,一种无权位的悲凉贯穿了他的后半生,他几乎对人生本体提出了怀疑。天命可疑,神仙可疑,时间可疑,一切可疑。读读他那首写给同父异母的弟弟曹彪的诗,就可以知道。
曹家的这些感悟,最集中地体现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归宿——墓葬上。
将人生看做“朝露”的曹操,可以把有限的一生闹得轰轰烈烈,却不会把金银财宝堆在死后的墓葬里享受虚妄的永恒。作为一个生命的强者,他拒绝在生命结束之后的无聊奢侈。他甚至觉得,那些过于奢侈的墓葬频频被盗,真是活该。
在戎马倥偬的年月,很多大大小小的军事团队都会以就地盗掘富豪之墓的方式来补充兵饷。据说,曹操也曾命令军士做过这样的事,甚至在军中设置过一个开发墓丘的官职,叫“发丘中郎将”。这个名称,有点幽默。
曹操既鄙视厚葬,又担心自己的坟墓被盗,因此竭力主张薄葬。他死时,遗嘱“敛以时服,无藏金银财宝”。所谓“时服”,也就是平常所穿的衣服。
他的遗嘱是这样,但他的继位者会不会出于一种哀痛中的崇敬,仍然给以厚葬呢?这就要看曹丕的了。他是继位者,一切由他决定。
我们并不知道曹丕当时是怎么做的,但从他自己七年后临死时立的遗嘱,可以推想七年前不可能违背曹操薄葬的意愿。
曹丕的遗嘱,对薄葬的道理和方式说得非常具体。他说,葬于山林,就应该与山林浑然合于一体,因此不建寝殿、园邑、神道。他说,葬就是藏,也就是让人见不着,连后代也找不到,这才好。他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尤其厚葬更会引来盗墓,导致暴尸荒野,只有薄葬才有可能使祖先稍稍安静。最后,他立下最重的诅咒,来防止后人改变遗嘱,说:“若违今诏,妄有所变改造施,吾为戮尸地下,戮而又戮,死而重死。”真是情辞剀切,信誓旦旦,丝毫不留余地了。
那么,我敢肯定,曹氏父子确实是薄葬了。
由于他们坚信葬就是藏,而且要藏得今人和后人都不知其处,时间一长,就产生了“曹操七十二疑冢”的传说。
大约是从宋代开始的吧,说曹操为了不让别人盗墓,在漳河一带筑了七十二座坟墓,其中只有一座是真的。后来又有传闻,说是有人找到过,是渔民,或者是农人,好像找到了真的一座,又好像是七十二冢之外的……
于是当时就有文人写诗来讥讽曹操了:
生前欺天绝汉统,
死后欺人设疑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