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后事。
那曲《广陵散》被嵇康临终弹奏之后,渺不可寻。但后来据说在隋朝的宫廷中发现了曲谱,到唐朝又流落民间,宋高宗时代又收入宫廷,由明代朱元璋的儿子朱权编入《神奇秘谱》。近人根据《神奇秘谱》重新整理,于今还能听到。然而,这难道真是嵇康在刑场高台上弹的那首曲子吗?相隔的时间那么长,所历的朝代那么多,时而宫廷时而民间,其中还有不少空白的时间段落,居然还能传下来?而最本源的问题是,嵇康那天的弹奏,是如何进入隋朝宫廷的?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去聆听今人演奏的《广陵散》。在我心中,《广陵散》到嵇康手上就结束了,就像阮籍和孙登在山谷里的玄妙长啸,都是遥远的绝响,我们追不回来了。
然而,为什么这个时代、这批人物、这些绝响,老是让我们割舍不下?我想,这些在生命的边界线上艰难跋涉的人物,似乎为整部中国文化史做了某种悲剧性的人格奠基。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他们以昂贵的生命代价第一次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在他们的血统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传代者,但中国的审美文化从他们的精神酷刑中开始屹然自立。
在嵇康、阮籍去世之后的百年间,大书法家王羲之、大画家顾恺之、大诗人陶渊明相继出现;二百年后,大文论家刘勰、钟嵘也相继诞生;如果把视野拓宽一点,这期间,化学家葛洪、天文学家兼数学家祖冲之、地理学家郦道元等大科学家也一一涌现。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几乎都称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巨匠。魏晋名士们的焦灼挣扎,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文明的成果就是从这方心灵秘土中蓬勃地生长出来的,以后各个门类的千年传代也都与此有关。但是,当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后,当年精神开拓者们的奇异形象却难以复见。嵇康、阮籍他们在后代眼中越来越显得陌生和乖戾,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怪。
有过他们,是中国文化的幸运;失落他们,是中国文化的遗憾。
我想,时至今日,我们勉强能对他们说的亲近话只有一句当代熟语:“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点评一:
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才学闻名遐迩,却任性自然,在官府统治之外,过一种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生活,听起来挺有个性,似乎也不妨碍别人升官发财,为何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不合群本身就是罪过,标榜清高就是对庸人的冒犯。(老愚)
点评二:
在我看来,春秋战国时期完成了古典中国的成人礼,步入壮阔的青春任侠期。那时百家争鸣,自由之风勃兴,有为青年奔行大地。到了魏晋,大地劲吹任诞之风,中国正在度过它狂狷迷乱的后青春期。阮籍的“礼岂为吾辈所设”,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是这一时期的精神坐标。一代名士玄谈、醉酒、嗜药,啸聚山林,睥睨当世,造就“魏晋风度”。新儒家***将魏晋风度解读为反传统的传统,比如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的新文化,就是这一传统的回声。(马策)
点评三:
这是一场祭奠,对阮籍、嵇康的祭奠,对稀有文化人格的祭奠,对“魏晋风流”的祭奠。本文着意传递着他们对生存方式,尤其是血泊边缘的生存方式的探求与践行。因其形而取势,依其神而取事,另辟蹊径叙其异,如此,则人物形神毕现,个性彰明,“风流”尽得。
本文更是一次审度,一次发掘,一次对自觉文化人格在中华文化长河中断绝消亡的必然性的审度,一次对中华审美文化何以在精神的酷刑中屹然自立的发掘。接二连三的情景再现,我们的主人公活跃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和人格天地,挥洒出萧然而又翩然的人格魅力。但作者始终在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他们身后的大舞台--失去了精神魂魄的、无序而黑暗的“后英雄时代”。唯有此舞台,阮籍、嵇康们的卓然独立才弥足珍贵;唯有此舞台,自觉文化人格的被戕害直至夭亡就成为必然。着眼于点,关涉乎面,于星火见燎原,这就是文化大散文。(傅应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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