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不一样,朱元璋的文化专制主义是一种系统的设计,严密的包围,整体的渗透,长久的绵延。
由草根起家而夺取了全国政权,朱元璋显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他按照自己的政治逻辑汲取了宋朝和元朝灭亡的教训,废除宰相制度,独裁全国行政,滥用暴力,大批诛杀功臣,强化社会管制,实行特务政治。这么一来,国家似乎被严格地掌控起来了,而社会气氛如何,则可想而知。
不仅如此,他还直接问津文化。他在夺权战争中深知人才的重要,又深知掌权后的治国更需要文官。他发现以前从科举考试选出来的文官问题很大,因此经过多年设计,他为科举考试制定了一个严格的制度。那就是文官必出自科举,考生必出自学校,考题必出自“四书五经”,阐述必排除己见,文体必符合八股,殿试必掌控于皇帝。这么一来,皇帝和朝廷,不仅是政治权力的终端,也是学位考试的终端,更是全国一切文化行为和教育事业的终端。
这一套制度,乍一看没有多少血腥气,却把中华文化全盘捏塑成了一个纯粹的朝廷工具、皇家仆役,几乎不留任何空隙。
当文化本身被奴役,遭受悲剧的就不是某些文人,而是全体文人了。因为他们存身的家园被围上了高墙,被统一了话语,被划定了路线,被锁定了出口。时间一长,他们由狂躁、愤怒而渐渐适应,大多也循规蹈矩地进入了这种“文化一官僚系统”。也有一些人会感到苦闷,发发牢骚。尽管这些苦闷和牢骚有时也能转化为不错的思想和作品,但无可讳言,中国文人的集体人格已经从根子上被改造。
与此同时,朱元璋对于少数不愿意进入“文化一官僚系统”的文人,不惜杀一儆百。例如,有的文人拒绝出来做官,甚至为此而自残肢体。朱元璋听说后,就把他们全杀了。更荒唐的是,他自己因文化程度很低而政治敏感极高,以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制造一个又一个的文字狱,使中华文化从最高点上笼罩在巨大的恐怖气氛之下。
文字狱的受害者,常常不是反抗者,而是奉承者。这个现象好像很奇怪,其实很深刻。奉承,未必被接受;受迫者,也未必能够证明反抗过。这中间没有等号,不能进行直接推理。
例如,有人奉承朱元璋是“天生圣人,为世作则”,他居然看出来,“生”是暗指“僧”,骂他做过和尚,“作则”是骂他“做贼”。又如,有人歌颂他是“体乾法坤,藻饰太平”,他居然看出来,“法坤”是暗指“发髡”,讽刺他曾经剃发,而“藻饰太平”则是“早失太平”。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很多,那些原来想歌功颂德的文人当然也都逃不脱残酷的死刑。这些人的下场尚且如此,稍有一点不同见解的文人当然更不在话下了。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很多。
恐怖培养奴才,当奴才也被诛杀,那一定是因为有了鹰犬。
据我判断,一个极权帝王要从密密层层的文翰堆里发现哪一个字有暗指,多数不是出于自己的披阅,而是出于鹰犬的告密。例如前面所说的由“法坤”而联想到“发髡”,就明显地暴露出那些腐朽文人咬文嚼字的痕迹,而不太符合朱元璋这么一个人的文字感应。
文化鹰犬与朱元璋的特务政治密切呼应。当文化鹰犬成为一个永恒的职业,文字狱自然得以延续,而恐怖也就大踏步走向了荒诞。荒诞的恐怖是一种无逻辑的恐怖,而无逻辑的恐怖正是世间最严重的恐怖。
恐怖对于文明和文化的残害,是一切没有经过恐怖的人难以体会的。在恐怖中,最后连最高统治者本人也可能弄假成真,他也感受到了恐怖,也就是那种似乎人人都想夺其位篡其权的恐怖。只有一种人轻松自由,那就是那些文化鹰犬。他们没有个人履历,没有固定主子,更没有固定立场,也没有固定话语,永远随着当下需要不断地告密、揭发。他们的告密、揭发常常很难被人理解,因此又充当了分析批判、上纲上线的角色。
这种角色兴于明代,盛于清代。在近代的兵荒马乱间功用不大,成为一个芜杂的存在,而到了“**”时期又大行其道。直到今天,坊间还能看到少数孑遗,只不过早就更换了立场和话语罢了。若要排排他们的传代系列,一直可追溯到朱元璋所培养的鹰犬队伍,这是中国文化的负面特产。
朱元璋在发展经济、利益民生、保境安民等方面做了很多好事,不失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有能力、有作为的皇帝;但在文化上,他用力的方向主要是负面的,留下的遗产也主要是负面的。
他以高压专制所造成的文化心理气氛,剥夺了精英思维,剥夺了生命尊严,剥夺了原创激情,后果非常严重。例如,连科学技术也难于发展了。明代建立之初,中国的科技还领先世界,但终于落后了,这个转折就在明代。现在越来越多的智者已经认识到,文化气氛能够左右社会发展,对此我能够提供的最雄辩的例子,就是明代。
到了清代,文字狱变本加厉,又加上了满族统治者威胁汉族知识分子的一个个所谓“科场案”,文化气氛更加狞厉。一个庞大国家的文化灵魂如果长期处于哆哆嗦嗦、趋炎附势的状态中,那么,它的气数必然日渐衰微。鸦片战争以后的一系列惨败便是一种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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