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越点了点头,表示听清了,他将信平托在掌中,还给静王:“殿下放心,属下已想了七年,无需再想。”
静王接了信,杨越见他眼睛里多了一丝柔和的笑意,似乎很高兴,心里就莫名地觉得踏实。他给静王行了礼,算是重新定下主从关系,起身指着古砚笑道:“这个,既是殿下所赐,属下就不还了。”
当晚就寝的时候,静王感到胸口还是隐隐不适。他有些疲倦,但又没有睡意。白天洛凭渊说的话似乎还在脑中回荡,字字如刀,割出一下一下钝痛。
月华如洗,他坐在床边,望了一会儿园中的花木,仰头说道:“阿肃,你下来吧,不要睡在横梁上,陪我说说话。”
头顶传来秦肃的声音:“我练功。说什么。”
他的意思是睡屋梁上可以练内功,又问要聊什么。
“你是这样惯了,”静王说道,“但我还不习惯屋里又有人在梁上,还要仰头说话,你在外面太久了。真的不下来睡床吗?”
秦肃说道:“睡觉。”
“我睡不着。”静王站起身,走到贴了淡绿窗纱的棱窗前,“阿肃,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很傻啊?”
横梁上寂静无声,隔了一会儿,秦肃才说道:“很傻。”
洛湮华不禁一笑,秦肃的意思是说,觉得他并非无用,但是傻得很。
“今天,凭渊察觉你的气息了。”洛湮华又说道,“他是寒山派的高徒,不知道若是和你打,谁比较厉害。”
“我在生气。”秦肃简短地说道,意思是说因为生气才被发觉,又说:“可交手一试,我教训他一顿。”
洛湮华有些啼笑皆非,秦肃生气时,就会多说几个字,看来确实是动怒了。他说道:“洛君平就是那样的人,气量窄,睚眦必报,用不着为他动气。而且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来闹一次,无非是太子指使的,父皇也默许不管。他们不喜欢我过得太安静,没有这一茬,也会生出别的事端来。”
秦肃没出声,静王又说:“我本以为,凭渊在翠屏山那么多年,该不会想回到洛城了,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我见了他,起初觉得放心了些,可是再想时,又更不放心了。”
秦肃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不可爱了。”
“谁能永远像小时候那么可爱。”静王失笑道,“我看得出来,寒山真人必定花了许多心血教导他。说了你别生气,阿肃,虽然你长他八九岁,我看你未必揍得了他。”他停了一下,发觉词语颇像在撺掇秦肃去找宁王打架,又说道:“凭渊年龄尚轻,你不用生他的气,当年的事,他毕竟蒙在鼓里。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不会再来了。”
秦肃很想对静王说,洛凭渊如今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孩子,虽未羽翼丰满,也非旁人所能欺侮,与其担心他,不如先照顾好自己。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说道:“再说。秦霜后天来。睡吧。”
静王应了一声,秦肃未得命令,不会去找安王或宁王的麻烦,他倒是很放心。说道:“小霜来时,进出不用再避着杨越。”
秦霜是秦肃的弟弟,这些年来一直在湖广和江陵等地经营,静王知道他每次来洛城找自己,都是有要紧事,秦肃是要他好好休息,免得心神不济。
他说了一阵子话,心情已松快了一些,于是走回床榻边,解衣就寝。
月光在室内地上铺了一层银辉,的确如诗句所说,宛若清霜。洛湮华合上了帐子。
在睡梦昏沉间,他仿佛又见到了十多年前,只有两三岁、四五岁的皇弟洛凭渊,圆圆的小身体,胖胖的胳膊和腿都象藕节一样,白嫩玉雪,走到哪里都跟着他,抱着腿叫皇兄。受了委屈或者做错了事怕责罚,就跑到他的寝殿里,躲在被子里哭,要他安慰,无论贴身宫女青鸾怎么哄劝都不理。后来到了六七岁,还是跟着他,仰起脸用水灵的黑眼睛看他,满是孺慕和依恋,手里有时牵着雪团似的皇妹洛雪凝。母后瞧见了,会含笑让他把这宫里最小的两个娃娃带到凤仪宫,给他们吃酥酪,一边问自己的功课进境。如嫔有时在侧,端静娴雅地坐在一边,偶而看向凭渊的眼神却热切得近乎执着。
那时,天宜帝对他的教导极为严格精心,太傅都是当代大儒,有的风骨萧然,有的饱历世故,学的除了典籍诗文,治世之道,还有帝王筹算。习武时,除了军中将领入宫教习弓马兵法,母后江璧瑶还让他修习上乘内功,舅父有时也抽空进宫,查看他的进度,加以指点,好早日于此道登堂入室。总之,文韬武略将他的时间塞得满满的,有时竟很羡慕几个在别宫一起读书的皇弟。
他对洛文萧和洛君平儿时的记忆并不很深。洛文萧总是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不说一句错话,宫中都说二皇子温文知礼。而洛君平小时常带几分不平不忿,长大就透出些阴狠。临翩年龄也还小,宫里几十年来就没有过这么漂亮的孩子,天宜帝极为宠爱,养出了个目下无尘的性子。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洛湮华恍惚地想道,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还记得那些早年情景,几个各怀心思的皇弟,怎么会有心情和时间去回忆儿时。
重华宫中的人,从来不提发生过什么,更不会回忆已逝去的人,只要将血迹擦拭干净,将打碎的东西扫走,换成新的,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太液池边的垂柳年年抽出嫩绿的新叶,在春风里拂动,后宫中依然莺歌燕舞,到处都是繁丽的衣饰,曼妙的纤腰,还有明媚的眼波。
天宜帝待他刻薄,但他还是感谢这位父皇给了他一座府邸,让他在其中安静地生活了这些年。在重华宫里,他总是感到韩贵妃那双工于心计的眼睛透过重重宫墙,不住向他窥视。
早朝时站在紫宸殿中的百官也已换了许多面孔,以忠直著称的御史大夫裴彻被当殿庭杖,伤势过重病死家中;礼部侍郎赵湘在朝中死谏,血溅阶前;王辅政上表,告老辞官。还有不少臣子,幸运地被贬谪去了不知哪里,牵扯深的罢官流放,他们曾是天宜朝的能臣肱骨,国之栋梁。
直到深夜,洛湮华才终于睡去。静王府的宁静维持不了多久了,他需要珍惜。
百余年前,禹周初创,中原内乱不止,又遭外族入侵。武林中一处名为琅環境的宗派联合各大门派,协助□□皇帝平定乱局,一统江山,将鞑虏拒于长城之北。此后每逢变乱,帝王常常依仗琅環境出面协调,以江湖武林之力辅助朝庭举措,以求国泰民安。琅環境向以大局为重,心系苍生,为群雄所敬,号令到处,无不凛遵。
二十八年前,为防帝心猜忌,琅環宗主江枫将女儿江璧瑶嫁给当时的太子为正妃。后来太子即位,就是如今的天宜帝,江璧瑶晋位中宫,人称琅環皇后,当时有诗云:
少室峨嵋云岚淡,玉女峰下月影寒,一山一阁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琅環。
如今皇后已身死多年,还有多少人记得琅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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