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雪凝低声应是,她对自己抄经倒不觉怎样,只是想到母亲辛苦一场,反落下不是,有些难受。
洛凭渊对这个妹妹很是喜爱,他当初离宫前,有一年时间住在容妃的兰亭宫中,受她照料,自有层情份,这时就想出言缓和,但他对后宫的事所知不多,年龄又轻,太子不开口,他一时也想不好如何插言。
踌躇间,坐在他身边的静王说道:“不知可否让儿臣看看容妃娘娘的绣品?”他于此时说话,天宜帝的恼意都转到了他身上,但不知为何,并未出言斥责,只是冷着脸。
那部佛经已转回到丹阳公主手中,她见天宜帝未曾不允,就起身送到了静王面前,轻轻叫了一声:“大皇兄。”
洛湮华接过刺绣经书,翻过几张绫页,端详了一会儿,说道:“皇妹所选的紫色丝线,与早年凤仪宫所用,实在相去甚远,不知宜妃娘娘方才之言从何而来,只怕是并未看清。”众人闻言都是一怔,若是此言坐实,宜妃岂非是在妄言诬陷。
安王冷笑道:“你又何出此言?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在妄议我母妃。”
静王翻到佛经扉页,注视着佛祖绣像旁缥缈的云彩,悠悠说道:“当年先后在凤仪宫中所用紫色,乃是以东海所产的紫贝壳染色而成,刺绣时一根丝线劈为五股,其中一股替换为灰色,故此在灯光下虽呈正紫,远看却隐有灰蓝光彩。而容妃娘娘所用绣线色泽纯正,灯下远观有朱紫之意,应是以靓蓝和单朱色配成,隐有丹红光晕,其中未掺灰色。故二者虽同为紫色,实有极大差别。若哪位娘娘尚有疑问,当年旧物应是还有一二留存,改日取来比比就知道。”
言毕,长乐宫内无人说话。静王将佛经交给宫人,示意再拿回对面嫔妃处,又说道:“想来,内务府也不至于不懂规矩,又怎会再将昔年先后常用之物送进宫中。紫色主贵,传言七重天上,祥云皆为紫色,难怪皇妹会选中。”
洛凭渊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种浅淡的倦意,一如当日在府中见到来找茬的安王时那瞬息的眼神,像是看多了同样的事,既了然,又厌倦。听到他如此说,仿佛当日在静王府外听闻的琴音又回到耳畔,泠泠洗去尘世铅华,许多事本就无需计较,何必烦忧。
天宜帝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让宫人把佛经拿来,重新看了看,果然觉出颜色与他忌讳的那种有所不同,只是方才先入为主,竟失去了清明。他看了静王一眼,敢在宫中当面对他提起逝去的琅環皇后的,或许只有这个人了,而且提得如此自然而然,把自己的不悦都衬得失之小气。
这么多年过去,洛湮华似是变了不少,又似是丝毫未变,从来没有低头向他哀求过一句,现在是如此,那么,今后呢?
他是天子,妃嫔、百官连同太子,都随着他的每一句话,甚而一个眼神,或欣喜欢悦,或诚惶诚恐,然而其中从来不包括静王。
想到这里,他的心思已不在计较什么紫色祥云上,只是带了几分玩味,说道:“对这些微末小道,你倒是清楚通晓得很。”
见静王低头不再答言,遂将此事搁下,转向容妃安慰嘉许了几句,就吩咐接着看妃嫔们的寿礼。
轮到莲妃时,她起身离座,手中执了一支碧玉莲蓬,含笑送到天宜帝面前:“临翩前些年送来一块碧玉,臣妾一直没想到如何雕琢。数月前,见到陛下在清凉殿中放了一只荷叶瓶,便觉若有莲蓬插在其中,倒也相宜。”
天宜帝接过来,见莲蓬通体碧绿,小巧可爱,上面一颗颗莲子都像真的一般,也很喜爱,笑道:“爱妃有心了。”
莲妃年轻时,眉目只称得上清秀,比起韩贵妃之美艳,容妃之婉约,颇有不及,生了皇子后才进位为妃,为芷汀宫主位。然而她所出的云王却容貌昳丽,当世无双,着实令人惊异。后来有好事者发现,莲妃的母亲当年乃是个祸水级别的佳人,才明白是隔代遗传。莲妃性情恬静,天宜帝早年对她并不如何注意,另眼相看,多是因为云王的关系。但近几年来,感到朝中烦心事太多,后宫妃子们的机心也太多,反而觉得莲妃的恬淡不多事,更加宜人,到芷汀宫的次数也有所增加。
他此刻见莲妃穿一身浅绿宫装,映着碧色莲蓬,心情不觉好了许多。有了莲妃这一缓和,后面的妃子们送寿礼时就顺畅多了,长乐宫中又恢复了和乐融融的氛围。天宜帝收下以绣品为主的各色礼物,赏赐一众妃嫔亲眷,给容妃的尤重,有安抚她方才所受委屈之意,又命人将手绣佛经送往宫中佛堂供奉,以示看重。
天色这时已渐晚,到了寿宴开席时分。宴席设在长乐宫邻水之处,容妃早已命人在太液池畔安放了剔透的琉璃灯盏,微风徐来,点点灯光映着碧波,宛若天上繁星落入池水中。随着琳琅杯盘摆上,便有丝竹声起,悠悠传来,一行身穿淡粉纱衣的宫女盈盈走近,都赤了双足,走到池边,竟毫不停顿地踏入其中,立于水面上,如凌波仙子般起舞,原来池中已悄然安了不少隐于水下的石台,供舞姬站立。须臾,太液池面上也亮起了星点彩灯,原来是早有琉璃灯置于水面上,被舞姬们逐一点亮。
因为是家宴,为了衬托夜色里的琉璃灯光,席间的灯火并不辉煌,大多数人至此都放松了许多。静王听着众人称赞眼前盛景、容妃的安排,以及随意的闲谈,后宫已有很多他不认识的年轻妃嫔,都在轻声悄语。他内功虽失,但耳力还是较常人强许多,听到一位宫妃说道:“陛下座位上铺的虎皮,想必就是云王殿下亲手猎杀的那头了,看着可真威武。”
她身边的女子声音高一些,答道:“妹妹有所不知,这还不是最稀罕的,我听人说,云王曾在外出行猎时,猎到一只白色的老虎,皮毛乃是黑白相间,那才是真罕有呢。据说若不是非常人,不要说猎到,连碰都不可能碰见。”
静王听到此处,不由蹙起了眉,想着这些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又为何会在这种场合流传,正触动为帝者的忌讳。白色的老虎据说乃是帝王之兆,云王若是猎到了,不将其皮毛献给天宜帝,只送了一张普通虎皮,要是传到了皇帝耳中,难免会极其不快。这样的种子一旦种下,所传是否属实,已然不重要了,云王征战北境之功,弄不好换来的反是灾祸。看来太子与韩贵妃已是深忌云王,连这种手段都用出来了。他朝莲妃望了一眼,不知她可有办法从中化解。又见她上首不远,韩贵妃正侧过姣好的面容,向天宜帝举杯,言笑晏晏地不知在说什么,朱红色的牡丹花钿在眉心反射着艳丽的光彩。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牙筷,眼前肴馔精美,却已唤不起食欲,颇有些思念府里的清粥小菜。无人与他说话,他也没想与谁交谈。
耳边这时忽然传来宁王的声音:“皇兄,你似乎不太喜欢坐在这里。”他转过头,发现身侧的洛凭渊正看着他,神色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有淡淡的嘲讽:“我还以为,你已看破红尘,什么都不在乎了,想不到,还是会主动入宫来凑热闹。既然来了,又何必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
静王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话,而且像是在注意自己,停了停才说道:“我本就是尘世中的俗人,谈何超脱,凭渊,你实在看错了。”
“是啊,我本就看错了。”洛凭渊缓缓点头,又说道:“皇兄,你今晚进宫,究竟有何目的,你心里在想什么?”
静王觉得,其实这是他想问宁王的问题才对,回洛城来,想做什么呢?想不到洛凭渊却先来问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这个弟弟,比料想中还要敏锐,确是良才美质。他笑了笑,说道:“想我所想,做我能做,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洛凭渊看到他目中有种柔和的笑意,就像在看着一个孩子,仿佛全不介怀他方才的冷言冷语,就像当年,自己做错了事,跑去认错的时候,这个皇兄总是温和地摸摸他的头,带着宠溺的无奈。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种感觉一被唤起,几乎打破了向来的淡定。他转回头去,不再言语,心中很有些懊恼,为什么莫名其妙要去和静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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