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七月二十一,宁王往户部,着手核查禹周朝近年赋税钱粮、人丁田亩。年轻的五皇子有一身高强武功,统领靖羽卫时间不长便连连立功,这些已是有目共睹,但处理政务是否同样能做出成绩,还是落得个灰头土脸?期待他做出实绩的固然有之,利益攸关者等着看他出丑的,也着实不少。
洛凭渊本人却是不动声色,巡视皇庄归来的安王请他过府饮酒,他推说事忙,只派人给太子和洛君平各送了些豫州土产。
众人只见他带了护卫随从和一班账房到了户部,有条不紊地占据了刚清出来的一排值房和签押房,而后户部所有账册文书便被靖羽卫的军士看守起来,未经初到任的钟侍郎签批,一概不准翻动。
户部尚书当日托病未来,宁王在户部大堂中与数百位大小官吏主事朝相,只淡淡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意是部官各安职司即可,待有需要时,自会召见相询。户部近月来受挫不小,一部分官员已成惊弓之鸟,另有一部分私下通好了声气,想要给没经验的宁王来一个下马威,本预备在召见时诉苦推诿一番,岂料五皇子自行其是,根本没给说话的机会,见到这般不软不硬的态度,也只有悬着心去忙自家的公务了。
钟霖任工科给事中数年,官职虽不大,对一应民政却十分熟稔,从下级吏员中挑选抽调了十余人,加上宁王带来的账房,由三个同样刚到任的户部主事领着,作为核查的班底,便开始清点国库库银和各地仓粮。靖羽卫派人带着行文到各地州府粮仓封仓查点,查明实数后再行回报。
在旁人眼中,宁王自进驻户部之后,比从前忙碌了许多,日常上早朝后,先去靖羽卫所处置宗卷事务,而后便坐镇于户部,一连七八日皆是如此。夏秋之际田亩岁赋也即将征缴,看他的架势,清查要持续相当一段时日了。
这一日,太子下了早朝,按照惯例去向天宜帝问安,然而才坐上舆车,就有内侍来传话,天宜帝召了辅政薛松年、翰林院长史顾宏声、通政司参知李辅仁到静安殿议事,同时召去的还有太傅宋方熙,让他不必过去了。
洛文箫心下明白,薛松年为文臣之首,李辅仁亦被封为凌烟阁大学士,加上另外两人,天宜帝在眼下时节同时召见,应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秋闱定下主考的人选了。
他一阵闷闷不乐,距离三年一度的秋闱只剩不到一月之期,太学、书院乃至客栈中,已经住进了各地来赶考的举子,洛城的街道上也时时可见头戴方巾、身着儒袍的书生,一些举子在四处投名帖,拜接京中文官与大儒,更多的则是闭门读书,只待八月末入贡院应考。国之伦才大典,却没有自己这个太子什么事。天宜帝一早就驳了他提出的主考人选,而现在,连问安时听一听都直接免了,摆明了要将他隔绝在外。
想到此处,他顿感灰心,每日勤勤恳恳地处理批阅六部官员递上来的折子,从早忙到晚,安王可以吃喝玩乐,享人间富贵,他却一直只能循规蹈矩,谨慎自持,这般努力付出又能得到什么回报?只有日益的疏远和猜忌。
他犹豫了一下,怏怏地命令舆车改变方向,到后宫去看韩贵妃。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见了母妃有什么话说。七月十五过后,他忍了两天才去后宫,谁能料到宫内宫外几番精心筹划全都落了空,非但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还险些露了自身形迹。
紧跟着,就听到靖羽卫会同江湖同道于裕门关外大败品武堂的消息。当着庄世经的面,他只是冷笑:“父皇还真把他当暗星了。”
面上虽在嘲讽,他心底凉得厉害,没想到经过这许多事,皇帝居然还会想到借重琅環。他们用了近十年时间去抹杀,只以为琅環已然风流云散,然而,纵然皇后身败名裂,她所统御过的琅環十二令昔年对帝业的扶持却仍然留在皇帝心中,并未真正消弭。而闭门静居的洛湮华居然真的还能召集动用琅環的力量。
当日韩贵妃闻听了此事,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可见所受震动非小。无论宫中、朝野还是江湖,他们空自有许多眼线,事前却全未察觉。天宜帝更是对妃嫔太子未曾提起过半字,知情最多的,反而是初掌靖羽卫的宁王。
令人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如果粮队传来的捷报只是令他心惊,那么宁王被派入户部的旨意便可说与他切身相关了。他没想到皇帝会借着钱崇益被揭发,直接派了洛凭渊插手户部,半点没给自己这个太子留情面。他在东宫内殿对着一向礼敬的庄世经也烦躁地发了脾气。
庄世经不为他阴郁的神色所动,依旧态度沉稳,不急不慌:“殿下遭此挫折,乃是命中注定,还望稍安勿躁。”
他捻着三缕胡须,清癯的脸上带着叹息之色,见洛文箫渐渐回过颜色,恢复了常态,才慢慢说道:“殿下须知,天下最难坐的位置就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是禹周储君,如今陛下春秋正盛,见你位重东宫,每日六部事务都从手中过,若是做得好了,难免相疑,无事也要生出事来,若是做得不好,更是难当。其余几位殿下,但凡存着点心思,要对付的也是你,哪里会把父子兄弟的情分放在眼中。此中为难,实是难以言述,如今殿下受册封五年,羽翼初丰,故在下说此事乃是题中之义,却是不必乱了方寸。”
这番话句句说在洛文箫心坎上,神色立时缓和不少,他对天宜帝确是满怀怨怼,又不能出口,不禁叹道:“先生之言,实乃一针见血,国事纷繁,我做也是错,不做更是错。群臣以我马首是瞻,求到门下,难道置之不理?若说官员贪腐,更是亘古至今朝朝有之,又岂是因我而起?这些年,无一日不是闻鸡而起,兢兢业业,如今却落得这般不尴不尬,该如何自处,请先生教我。”
他话中避重就轻,对自身种种作为隐去不提,庄世经自然听得出来,也不说破,只沉吟着道:“观目下情势,圣旨中既然说的是让五殿下清查账目,便由他去查,年轻气盛,又未处理过政务,他要雷厉风行,待惹出了乱摊子,陛下还不是要靠太子殿下来收拾。”他慢悠悠说道,“这边依然照旧理政,一动不如一静,只将诸事处理得周全些,多多呈报启奏,不留话柄于人即可。而今当务之急,仍是去了圣上的疑心,在下曾谏言殿下韬光养晦,如今仍做如是想。”
太子闻言先是点头,复又沉吟,他在户部中涉入颇深,有些事连庄世经也未告知,若是让洛凭渊翻了出来,却不好办。他迟疑着说道:“近年来户部许多事都是我在管,五皇弟若是清查的动作大了,寻出些错处,父皇岂非见责更深?”
“事分大小轻重缓急,若是小事,由得他去,若是严重,殿下能挽回则尽力挽回,否则便应避嫌,撇清关系,方是上策。”庄世经道,“目前陛下忌讳的,不是太子无才,而是太有才,便是落得个见事不明,为下官所蒙蔽,也比让陛下对你生了嫌隙的好。”说着,他摆手道,“在下还有一言相告,殿下对臣属有宽悯之心,虽是好事,然而百官皆赞扬殿下仁厚有德,却将圣上置于何地?殿下所以有今日之虑,大半乃是由此而起,并非全因六部吏治,故在下斗胆进言,太子待臣下手段不妨紧些,有时要将这好人让给陛下来当,方是为人子的孝道啊。”
这段谈话发生在几天前,但太子至今想起仍会感到身上有冷汗渗出,初掌权柄,尝到做储君滋味的几年里,他的确一心显示能力、结交臣属,急于得到更多,让所有人都忘记洛深华曾经的光彩,忙得昼夜不息,全是为了培养自身的羽翼,此时醍醐灌顶,才惊觉已做了太多触及帝王忌讳的事。沉思间,舆车已经穿过大内的天街,到了位于后宫西侧的蕴秀宫。
韩贵妃今日依旧妆容精致,梳了叠螺髻,上插九凤朝阳步摇,摇曳生姿,只是眼睛下方有一点上好宫粉也掩不住的青色,显是近日来睡得不甚安稳。
洛文箫知道自七月十五以来,天宜帝已有七八日未到蕴秀宫,尽管韩贵妃在宫中积威多年,这点事还显不出什么,但心里必定要反复计较惦量。她一时也看不清楚,天宜帝究竟是因为兰亭宫的风波而有意发作,还是出于对自己不满所作出的姿态。
“太子方才可见过了陛下?”韩贵妃见他来了,闲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