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按照禹周的惯例,这个日子一过,朝廷六部百官在一两日内都会将未处理完的公文封存,锁起部堂大门回家过年。宫中也是一样,所有奏折除了特别紧急的一律留置,待到来年过完正月十五再说。
朝廷的皇榜就是这个时候在京畿九城张贴出来的,明黄的榜单向四面八方昭告:来自北辽与夷金的习武之人将在各自使节的号令下,与禹周武林年轻一代决一胜负,获胜一方视其人品才能将有机会迎取丹阳公主。天子为守信诺,将于洛城开设擂台,通过公平比武决出优胜。扼要说明情由之后,就是几轮比试的规则;日期定于天宜二十二年二月初二开擂,整个过程将历时一月。
与皇榜同时发出的,还有天子的诏谕,鼓励武功师承出众的年轻才俊前来洛城参与比武,只要表现出色,即使未能最终胜出,也会得到朝廷的封赏乃至破格任用。
这一切消息通过邸报、驿站以及人们的口耳相传,迅速扩展向中原四方,越过长江传往江南、湖湘、川蜀各地,乃至更远的闽南。
即使是不谙武功的寻常禹周百姓,在年尾时节,口中的谈资也不由围绕这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比武,尽管不知道丹阳公主是什么样子,但想也知道,为了禹周的尊严,说什么也不能任由自家的公主被北辽或者夷金抢走啊。还有,战败的辽人前来和谈,不知道朝廷会答应给什么样的条件,如果从此不用打仗,赋税的负担会不会轻一些呢。
议论纷纷的百姓们所不知道的是,大约在皇榜贴出两天前,宁王上了一道条陈,不似他常用的直奏或密折,而是通过中书省正式递往君前。
在这份条陈中,五皇子逐条分析北辽的和谈要求,提出相应的见解。应该说,他的思路与当日静王在天宜帝面前所言不谋而合,但更多结合了自身入户部以来的心得,从国计民生的角度建言条款应当如何议定。
为了止息兵戈,固然可以给予北辽一些有利条件,但需要将辽人多年来的抢掠成性与贪婪暴戾考虑在内,每一分给予都必须有助于长远维持边境的和平局势。百姓辛勤劳作缴纳赋税,银两给了北辽却只会换来更多的进犯觊觎,前朝已有殷鉴;而平白送出大量绢匹也是同理,辽人只会认定禹周理应予取予求。
北辽占地广大,虽然冬季严寒,仍可通过耕织自给自足,只是百年来既逐渐脱离了游牧习俗,又不愿踏实耕作,反而将抢掠当做了本分。
这种情况并非旦夕可以改变,故此怀柔感化难有效果,不如从两国具体利益和需求着手,达到平衡即可。
宁王提议通过开放几处互市,满足北辽匮乏亟需的方面,在最初几年中,禹周按期以官价提供辽人一定数量的粮米布匹,铁锅用具等日常所需也控制价格向辽人售卖。至于禹周的茶叶、糖、丝绸、瓷器,北辽的马匹、皮毛、人参,便由商队在互市上自行交易。
此外,由于毗邻辽海,北辽希望得到制盐的诀窍,禹周可以考虑派遣专人部分传授,耕作、织布也是一样,但铸造精铁的技艺却决不可外流。
耶律世保提出禹周交还八千战俘,这些辽兵白养着耗费粮食,杀之不祥,朝中一些官员也觉得索性作为和谈中的一项筹码,同意这个要求。宁王建言,按照韶安城与幽云十六州的兵力、耕地分布,将八千人分割为小股,为禹周军队和农户垦田耕作,五年后再约定日期分批放还。指望凭这点安排将懒散惯了的辽人变得勤于耕种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让他们留得性命,仅仅是在曾经烧杀掳掠过的土地上做几年劳役,已是看在和谈的份上无比宽仁了。
条陈上呈之后,迅速在朝廷内部传开,群臣先是关注,继而私下里热议纷纷。
只因宁王的提议并非空口谈说,字字句句都有依据,包括洛湮华提供给朝廷的北辽情报、靖羽卫收集来的边关讯息,还有从兵部乃至参战将士如龙骑将军林辰那里了解到的北方情形。
不同于禹周朝中一惯的风格,其中并无引经据典或高屋建瓴,而是注重贴合实际。每一点见解都有相应的实情与数字作为佐证,精辟而独到,再要思量里面提出的办法,意外地可行。
五皇子自归来后一直表现优异,但臣子们最初只看到他的武功与锋芒,包括成为靖羽卫的统领,查案办差成果斐然,但仍属少年意气;待到主理户部之后,才逐渐显出性格里的扎实和韧性;而这份条陈给人的感觉不仅是细致用心,更有毋庸置疑的才能。谁能想到正忙于筹备与辽金两国比武事宜的五殿下,能用余暇写出这么一份和谈提议呢。单是浏览一遍,就能觉出有许多真功夫,绝非一蹴可就。
如果与五六年前的太子相比,洛文箫做事的确很严谨,能顺应圣意办得中规中矩,但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最终是否利国利民,与宁王的尽心有着微妙的差异。
在年节将至的时候,早朝与廷议暂时都停了,但只要是关注国事的臣子,心里都不免揣摩着宁王这份条陈,以及年后和谈的前景。
耶律世保这时正设法在洛城活动,北辽将条件都亮出来了,当然必须探听禹周朝廷中的动向与风声。在现下当口,禹周臣子都避嫌不愿与辽人有往来,但他着意送礼,又有昆仑府这一层关系在,费了些周折后,便从辅政薛松年手下某个六品文官那里约略听说了五皇子上书的内容。
耶律世保只看到了一个大概,已经有种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的感觉,禹周的臣子或许还不会有这么深的感触,于他却是触目惊心,宁王将条件设定得如此精准,正好拿捏在耶律洪畴将将能够维持局面不乱却难以恢复元气的边界上,就如一出手就拿住了北辽的七寸一般,威胁性与静王在他朝见时说的那句话大致等同,但更加详细实用。如果禹周按这个方案议和,自己还真难以翻脸,但就这么同意了,回去即使不受处罚,也要被看做无能误事了。
他这时才真的感到,禹周能在战场上取胜并不是一时计谋得逞或者出于偶然,北辽多年来占据上风,的确是骄矜轻敌了,包括自己这趟和谈,以为做足了准备,谁想到对手早已知己知彼。他尤其小看了年纪轻轻的宁王。
腊月的最后几天,洛城街巷随处可见各家新贴出的春联。静王府里也贴上红艳艳的窗花、簇新的年画。这是自建府以来,最有气氛的一次过年,众人都认为俗一点不要紧,图个喜庆。杨总管命人采办年货,亲自打点年礼,忙得不可开交。
宫里照例有一连串的庆祝,宴请群臣、内廷家宴、含章殿祭祖,这一套规程年年如此,不过今年多了云王与宁王,皇帝的兴致很不错,还下旨要前往皇觉寺上香。
除夕之夜,宫宴散了,又在含章殿守岁过夜半,一众皇子、宗亲才各自出宫散去。洛凭渊骑着乌云踏雪朝府中行去,前方不远是静王辚辚的车架。爆竹声随处可闻,两侧百姓的家户仍然亮着守岁的灯火。去年此时还在翠屏山上与师尊和师兄弟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每天只是练功读书,回想起来但觉宛若隔世。能将所学用于济世,也不负了师门的教诲。
连着几天,原本宁静的静王府内外热闹非凡,靖羽卫与有些交往的文武官员前来给两位皇子拜年,琅環部属来向宗主拜年,洛湮华与洛凭渊还有需要亲自上门拜望的人,譬如柴明。
忙过初三,所有人总算都消停了些。洛凭渊记起端王爷请他过府小聚,这是长辈之邀。端王爷为人豁达不势利,前些年宗室中少有人不刻意冷落静王,他却态度未改。洛凭渊对这位皇叔还是比较敬重的,就决定去看望一趟。
这一去就是大半日,端王爷拿出来待客的女儿红窖藏了三十年,后劲极为醇厚,宁王不过午间小酌了几杯,待到骑马回去时还有些头晕,因此直到行近府门前,他才注意到那里站了两个人。
宁王在近前下马,正想询问访客何人,二人已经转过身来。洛凭渊见到他们俱是二十出头年纪,左首那个月白长衣,生得温文秀雅,不过像是天性腼腆,与洛凭渊目光一对就有点脸红。另一个身着儒杉,长相看起来要更亲和一些,眉眼弯弯自带两分戏谑,在这隆冬时节拿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还一副很应景的神气。
三人略一照面,洛凭渊还未及开言,拿折扇那位便当先笑嘻嘻道:“看阁下年少英俊,玉树临风,定然也是来访江宗主的同道,就是面生得紧,不知是打哪一座山头来的?”
不等洛凭渊答言,又转头向身边同伴笑道:“你见过的大家公子哥儿多,认得出来么?”
那人脸上微微一红,像是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猜测身份,迟疑一下才道:“看这位少侠名马宝剑,有些贵气,莫不是南宫世家的?听说他们这一遭也答应要来的。”跟着又自己摇了摇头,“可是闻说南宫公子谦谦如玉,又觉得气质不太相合。”
儒杉折扇这位便道:“南宫家那么讲究,出趟远门麻烦得紧,哪里赶得及这么快。还有谁能与你我到得一样早。难道是幽州云氏?可是怎地没穿白衣?”
洛凭渊哭笑不得,他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眼前两人容止不俗,再看神态言谈颇有来头,便已明了,必定都是皇兄邀来为比武助阵的武林世家子弟了。只是他一出师就回了洛城,在江湖中走动不多,一时也认不出这二位是哪家哪派的。
既是自己人,他便不禁起了玩笑之心,任凭猜度,只趁着酒意严肃道:“在下正是要前去求见江宗主,看来两位兄台也是同样来意,还先到了一步。都是武林同道,既然二位见识广博,不如来打个赌,倘若认不出在下师承出身,就在此多等待片刻,让我先行入府见过江宗主,做那头一个赶到的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