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静王含笑说道,“当初逼不得已而为,方才就说过,我比谁都想早日解开这道束缚。”
静王允诺过的事,一向都会做到,只是,相对于刻守信诺,他或许同样擅长隐忍。在沉静中缄默,旁人惊觉之时,已然光阴荏苒、时过境迁,再也无计相留。洛凭渊抬起眼睛,与静王目光交汇,皇兄的眼瞳清丽幽深,静若清潭,花落无声。
“既然这样,我信皇兄。”良久,宁王才慢慢点头说道,“适才的话可定要一直记得。”
秦肃隐在屋顶,作为暗卫,他的心神有相当一部分用来留意外面的风吹草动,但下面二人的对话也一字不漏地传入耳中。他也是这会儿才得知静王的打算,能暂时离开洛城,固然令人舒畅,但是最大的隐患却仍旧悬而未决,宁王也没能使洛湮华改变心意。不过,会说出要请李平澜相助查明解药的所在,已是相当难得了。
静王觉得有些疲倦,好在最严肃的话题达成了共识,洛凭渊的毛总算顺过来,也就回到了相处的常态,一时端茶倒水,在床边陪着,一时又说起宫中的种种细节,还要抱怨:“皇兄,你等一会儿要再用些点心,失了那么多血,不靠吃怎能补得回来?”
洛湮华听着周围的声响,有一句没一句地与皇弟对答,在这样的氛围里渐渐又升起了睡意。需要理清的头绪太多,桩桩件件、大大小小,很容易神思倦怠。当意识渐渐远去时,他没有觉察,在一如既往的淡然随意之外,宁王寻找解药的决心并未由于方才的承诺而稍有放松;更不知道,于洛凭渊而言,已然无法如同过往一般,单纯地信任皇兄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他的心里业已留下了这样的印记:为了大业或某些执着的心愿,即使是自身的生命,洛湮华也会视若浮云落日,无需挽留,可以放任东流,任凭消逝。
二月十六,洛城由于前晚响彻九城的钟鼓之声沸沸扬扬。知情以及可能知情的消息来源着实不少,宫里的护卫、内侍,紫宸殿中到场的宗亲国戚,泰和门外等待良久的百官,还有大小官员府邸中的侍从差人。尽管宫中极力遮掩,严令封锁消息,奈何动静实在太大,不说其他,单是云王已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低调行事时随便一个举动尚且备受瞩目,何况是登朝夕楼、击夕闻鼓这等百年不遇的情况,天下百姓但有所闻,怎能不大感好奇,继而寻根究底、津津乐道?总之,各种明路或小道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与密度荟萃,传扬开去,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还会有说书、评弹与话本纷纷出炉,传颂一时。
两三日间,洛城中奔走忙碌的大有人在,事件的诸位主角却都十分安静。皇帝据说圣体违和,隔天一早就宣了御医,想来甚为闹心;云王、静王、安王禁足的禁足,养病的养病,唯一在场又没受罚的宁王也像是在避风头,声称要为即将到来的比武养精蓄锐,除了前去宫里问了两次安,其他时候多在府中静居不出。
到了二月十八,京城百姓的热度还远未消退,但注意力终于开始从重华钟鼓移向朝凤门附近的靖羽卫校场,期待着次日宁王与北辽武士当众比武。当此时刻,若论城中有谁最为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当数鸿胪寺驿馆中的耶律世保了。他与太子一番合谋,用心良苦,倒是当真掀起了轩然大波,却没能朝着期望的方向发展。针对静王的计谋本已奏效,孰料天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云王与宁王在最后关头双双入宫,居然将局势生生扳了回来。洛湮华据说一度吐血昏迷、性命垂危,但也止于传闻,事实是人家没有死,已经回府静养,陷在宫里的反成了太子。
心惊肉跳、心急如焚都不足以形容耶律世保的感受,禹周宫廷虽未明说,但已经确认了静王是遭人陷害,而从宫里流出的片段内情来看,嫌疑已然指向了北辽;街闻巷议中,或许由于城中武林人士众多,提到琅環、昆仑府、品武堂等等的议论不绝于耳。
耶律世保不得不担忧事机是败露了,若非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云王不可能将局面迅速扭转过来,无论是宁王的入宫还是太子被拘都证实了这一点。他想破了头也弄不明白差错出在哪里,心下只是大骂洛文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这方高手频出,每一步都办得漂亮,却要被这无能太子累得满盘皆输。他还不能确定究竟已落败到了什么程度,洛文箫在宫中的情况不得而知,几日来未见御林卫与靖羽卫有何举动,又令他存了一丝侥幸:洛文箫是太子,即使成了落毛凤凰,禹周处置起来也要费一段时日,但至少应当立即搜捕党羽,将奉太子命令办事的下属擒拿归案才是,既然不见动作,难道其中仍有别情,尚有回旋余地?
不管怎样,自保为先,得到消息后的第二天,耶律世保就将姬无涯找来,让他带着昆仑府的一干手下,赶紧离开洛城躲避风头,离自己越远越好。
“三王子且勿慌乱,外面都是道听途说,未必就是实情。洛湮华本就身体虚弱,这回受了重创,未必救得回来,我们的谋划至少也成功了一半,此时放弃就太可惜了。”姬无涯劝道,“属下很快就能着人探明大皇子的状况,宗主重病,琅環正是人心浮动、群龙无首,他们与禹周朝廷也只差一步就要撕破脸。我等已经布置妥当,只要仍旧按照原定计划,出其不意发动攻击,必能除去王上的心头大患。您即使未竞全功,也是立下了一件大大的功劳啊。”
这两日檀化羽行踪飘忽,总是找不到人,静王府高手如云,姬无涯再想得知洛湮华的病况,也不敢托大潜入,唯有吉光片羽的轻功才能办到,只好一边传信号召唤师弟,一边等待。
“给我住口,收起你那阴谋诡计的一套!已经输了还不认,到了这个地步,还敢撺掇我去打琅環!”耶律世保破口大骂,他又不是傻子,静王是北辽的敌人不假,与自己又没私仇,应该是北辽以一国之力去对付,他耶律世保凭什么这种时候还要陪着昆仑府去蹚浑水。等到惹出大事来,姬无涯仗着武功一逃了之,到江湖上去逍遥,自己身为使节可走不脱。在禹周地盘,品武堂就算倾力而出,能招架得住御林卫、靖羽卫、琅環,还有如今洛城中这一大堆名门高手?
他狠狠盯着姬无涯,此人虽能出谋划策,紧要关头却不分轻重,陷主于危境尤不自省,实是不该信了他那么多次:“算我已经仁至义尽,拿上五千两银票,今日之内,带着你的人给我出城去,记好了管紧底下人的嘴,不论之前之后,你昆仑府在洛城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我半点不知,更加毫无关联!若敢往我身上乱扯,日后必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将姬无涯骂了个灰头土脸赶走,耶律世保仍然只能硬着头皮等待事态发展。悬而未决、日夜担心祸从天降,此中滋味最是磨人,精明强干的北辽三王子茶饭不思,三天功夫就人眼可见地憔悴了一圈。他招数出尽,样样皆输,已经不指望比武、婚约什么的了,宁王显而易见根本没事,自己这边的代章京绝不是对手,丹阳公主再是美貌,能带来再多利益,也没有可能够到,只有望美人兮天一方了。他如今唯一期望的就是能按照先前得到的条款,尽快签订合约,然后立即返程昭临,千万不要被扣下问罪,就此陷在洛城回不去。
耶律世保没有想到的是,仓皇退去的姬无涯离开驿馆,并没有如他吩咐般撤出洛城,而是转到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中潜伏了下来。北辽的败局难以挽回,倒也不能怪三王子气急败坏,但姬无涯从来自负,仍然觉得深受侮辱。他的妙计并无差错,而是洛文箫的手下办事不力,连累了自己这般的国士之才。况且,函谷上人中了李平澜一掌,能起到的助力大打折扣,辽人竟然还摆出趾高气扬的态度。
此前一直是他与太子联络定计,又通过冯坤收集到不少情报,所知比耶律世保详细得多。闻说禹周已查到关绫是通过水车被送进宫里,但那个领命办事的心腹,在御林卫去抓之前已经被灭了口,拷问底下的军士也问不出主使,成了无头案。鼎剑侯府下药失败,宁王却似没有追究的意思,派人到府里暗中打探也是扑朔迷离,因为没人知道林辰与宁王关起门来说了什么,洛凭渊匆忙赶去了宫里,可是为静王出头并将冤屈洗清的却是刚从城外踏青回来的云王,真是奇哉怪也。
姬无涯纵然心如比干,也想不到吉光片羽的身上,只能认为有什么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出了错漏,暂时放在一边。重要的是,住进小院的当夜,他终于通过檀化羽得知了洛湮华的病情:“我看他卧床不起,病得很重,不过应该死不了。”
姬无涯对这么笼统的说法不是很满意,但是以这位师弟兼护法冷僻高傲的性情,肯不肯帮忙全看他高兴,也问不出更多。
檀化羽却又淡淡说道:“我若是你,就即刻转身出城,走得远远的,十年之内都不入这洛城一步。”
姬无涯就有些讶异,檀化羽一向说话很少,不是不善言辞,而是高傲得不屑开口,两人做为同门的情分甚是有限,想不到对方却说了这么一句类似规劝的话。
他不以为意地笑道:“战机正好,岂可错过,待到这两日办完大事,你不说我也要撤了。知道檀师弟清高,不肯参与也不打紧,你且在旁观战,也算为我做个见证。”
只要确认静王病重就好,纵观局势,至少在几日之内,无论琅環还是靖羽卫都来不及对付昆仑府,他的连环计里还有一场重头戏,实在不甘心就此罢手。就如他对耶律世保所言:正应趁着这个时机速战速决。北辽输了,昆仑府可还没败,从各处分舵调集而来的高手皆已赶到,各自领命就位,即使没有品武堂的背后支持,也有充分的力量对琅環发动一场奇袭。
姬无涯很有点遗憾此次攻击无法如预期般达到空前绝后的程度,也很难做到毕其功于一役,但他至少要将淇碧斩落,继洛湮华病重之后,再给琅環一记杀着,数年之内都无法恢复元气。须知他踌躇满志,挟强大气势而来,如此劳心费力,若然徒劳无功而返,不仅在辽主面前地位不保,在昆仑府中也会变成一个笑话,无法向阴阳双使交代,一腔野心热望便只好随风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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