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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1 / 2)

接连几日,洛城春雨如绵,空气里随处氤氲着柔润的湿意与芬芳,早春的寒意正在逐渐淡去。如烟的雨幕中,树木萌发的新芽为枝条覆上茸茸的嫩绿,几乎要沁到人们心里。

城外洛水之畔,前几日尚在含苞的桃花与杏花已然开了大半,初发的柳枝在烟雨中摇曳,入目宛若水中晕染开来的画卷。

毕竟有雨,出城赏景的人并不多,偶然有三两个士人学子来到,也不过撑着伞在水边停留片刻,就转而寻找可供坐下歇息的亭子或酒庐去了。

傍晚十分,一顶青布小轿沿着江岸徐徐而行,溯流去往上游,在绵绵细雨中走出数里。这时轿帘掀起一角,里面的人伸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低声吩咐了句什么,一行数人就在几株垂柳边落下轿来。

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倾身下了轿,慢慢踏着茵绿的草色走到水畔。她一头乌发只用根檀木钗松松挽着,江风拂动柔长的发丝,如同情人温柔的手,露出白皙的后颈。

洛水上方浮着若有若无的轻雾,江波荡漾,刚化冻的水流如此清澈,几乎从碧绿中透出青蓝。她凝视片刻才回过身,从跟随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盏莲灯,弯腰小心地放入水中。

小朵的莲花在江面盛放,于水波中微微起伏,稍作停留就顺流而下,缓缓向下游飘去。那女子直起身体默然伫立,目送小巧的莲灯随波远去,化作一个小点,在江水转折处打个回旋,终于消逝在视线尽头。

雨丝染湿衣裙,浸透乌发,她恍若未觉,尤自痴痴地望着。

“小姐,”身后的侍女有些担心,轻声唤道,“至少让婢子为你打上伞可好,别着了凉。”

她口中的小姐没有答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轻轻叹息一声:“不必了,我们回去吧。”转身之际,她不觉又回过头,眷恋地望了一眼即将留在身后的洛水。

江流如故,人事已非,任凭尘世间缘起缘灭、落尽繁华,清碧的洛水依旧日复一日地东流,它带走了自己的莲灯,可带得走无尽的惆怅与思念?

当晚,细雨如丝如缕,时密时疏地下了一夜,直到隔日清晨,天穹下仍有雨水若断若续地飘落。

白若菡居住的小楼在明月楼园林深处的一禹,她素爱清幽,晨起后常常沿着小径散步,感受沅芷清芬,此时楼中姑娘们习练琵琶琴瑟时转轴拨弦的清音也会隐隐传来,伴随着园内淙淙的流水,宛若来自天上。

小楼一夜听春雨,她今晨走出楼门时,就不由想去看看凝露的杏花是否又多开了几枝。只是走出没多远,就有轻盈而匆忙的脚步朝她奔了过来,是楼中两个少女:“白姑娘,又有莲灯顺水流进来了!”

“莲灯?”白若菡方才驻足,闻言又悠悠向前走去,明月楼连着城外洛水的支流,每到夏秋之际,常有女子为了许愿祈福,出城在洛水中放下莲花灯,其中一些就随着支流飘入园里,姑娘们已见过不知多少次,“想不到,洛水解冻才不到半月,已经有人放灯了。早是早了些,无需在意。”

“可是姑娘,那莲灯看着不太寻常。”两名少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名急着说道,“不是常见的粉红、蓝紫,是墨色的,很像姑娘吩咐过一定要留意的那一种。所以我们适才见到,赶紧来禀报。”

话音未落,白若菡已倏然转身,几可倾城的容颜唯见端凝:“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姑娘们被令主的神态弄得有些忐忑,依言引着白若菡走到一处水流较缓的小潭边,但见一朵墨色莲花静静漂浮,宛若刚从清透水中生长出的睡莲。

同一日,早朝之后,天宜帝将宁王召到了御书房。自比武结束,和谈的进展颇为顺利,条款议定指日可待,这一次召见另有原因。

“凭渊,可知朕为何要你到御书房来?”皇帝指了指御案上高高堆起如小山般的奏本,“三日之内,一百七十三本,其中还有薛辅政的折子。”

洛凭渊立时明白过来,问题就出在三日前户部侍郎钟霖呈递的奏折上。

过去大半年中,户部清查发现了不少积弊,其中最严重的情况就是各地世家大族持续占地并田,导致国库赋税收入逐年下降。尽管目前还不算突出,但按照这个趋势,再过得十年八年,难免要酿成大患。因此与静王商议一番之后,他就支持钟霖上了折子,奏请对天下州县田亩重新清丈造册,划分田地等级,将被强占的土地归还原主,无主之田收归官府,再酌情分给失去田地的普通农户耕种。

这般做法还未涉及变更税制,只是在清查粮仓、库银之后,进一步延伸到核实田亩而已,但既然要当地士族豪强将到口的肉吐出来,显然是触动了实质,朝廷官员的反应比预期还要激烈,为首的就是薛松年。

他拿起最上面的几本奏折略略浏览,里面无一例外是反对,有的列举种种理由,说如此大动干戈,难免引得地方不稳;有的隐晦地表示,各地大户在辽人犯边时没少捐钱捐粮,如今外患一除,朝廷就过河拆桥,未免让人寒心;还有的说此中涉及事务太过繁琐复杂,州县府衙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反易弄巧成拙。针对钟霖甚至自己的弹章也相当不少,骂纸上谈兵、行事莽撞、谋取清誉等等不一而足。

“父皇明鉴,税银递减是实情,而且天下土地若是过多落入士族之手,百姓无地可种,流离失所,难免引得社稷动荡,清丈田亩乃是势在必行啊。”洛凭渊禀道,“边关能够平定,依靠的是民众服兵役、缴纳田赋、供应粮米,他们所承担的远比士族豪绅为多,如今好容易等到了战乱结束,民心都盼望可以减轻税赋负担。若不能将田亩核查清楚,只怕朝廷难以着手调整国策。”

“还说朝廷,看看这些臣子都在想什么。闵谙文、张砚存几个闹得最凶。”天宜帝摆了摆手,赋田减少之虞,早在去年户部提请韶安税时已有所觉察,当时连不议政的洛湮华也曾在自己面前提出。此乃利益根本,之前为了北境战事暂时忍耐,如今腾出手来,当然不愿继续放任地方作大、国库收入减少,钟霖的提议正中所思,故而相当首肯。谁知只是重丈土地就引来偌大阻力,他也是大为不悦,“支持的也有,都在那边。”

洛凭渊见到御案另一侧也堆有一摞奏本,大约三四十份,相比这头的声势浩大,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闵侍郎等人俱是出身江南大族,想来随便一个亲朋家中都是良田千顷,也无怪会大力反对。只是身为人臣,食朝廷俸禄,谋天下民生,如此态度未免有失偏隘。”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江南富庶,近两年风调雨顺,上缴国库的赋税银两却不增反减,问起来总是叫苦。那边距离帝京路途遥远,也不知当地州县具体是何情形。”

天宜帝心中一动,江南士族鼎盛,在禹周首屈一指,自开国以来百年不衰,闻说凭着根基雄厚,州府令官、地方守备都莫可与抗,唯有俯首是从。距离京城三日路程的豫州尚且出了个刘可度,长江以南天高皇帝远,对朝廷谕令还不知忽略到了什么程度。他这块心病已经存了很久,听地方官员禀报总觉隔了一层,想到这些士族出身的臣子仗着家势根基,气焰如此之高,不由动了遣人前往江南整治一番的心思。

既要熟稔户部政务,又须镇得住场,没有比洛凭渊更适合的人选。只是现下京城局势尚未全然稳定,他也没想好如何对待洛湮华以及琅環,一时三刻还下不了决心将宁王派出京去。

这些日子虽竭力掩饰不准外传,实则每到晚间一合眼,便即噩梦袭来,不只是皇后江璧瑶,死于琅環旧案中的宫人臣子也不断入梦,或哭诉或指责,有的更向他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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