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宜帝思忖着各种前因后果、利弊得失,将手里的信纸在明烛上点燃,火焰一闪,薛涛笺转瞬化成了灰烬,像黑色的蝴蝶翅膀般飘落。他不想留着这些提到寿辰立约的字迹。
给洛凭渊的密旨肯定已经到了,宁王必然会奉命施加压力,总不成也跟静王一样抗旨不遵吧。想到这一点,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何妨多等几日,且看洛湮华腹背受敌之下,能给出什么样的满意交代。
皇帝没有察觉到的是,在思虑间,自己的怒气已被犹疑取代,下意识地避免与静王撕破脸。倘若放在去年,他或许还能维持住凌厉的气势,但一年交锋下来,随着边境安定、辽人败北,当帝王功业得到成全时,仿佛却也被逐渐磨去了威仪。近来梦魇缠身,更是锐气大挫,比起深究问罪,想办法睡上个安稳觉才是最重要的。
宫里关于琅環皇后索命的议论越传越多,他面上发怒禁止,心里却已禁不住疑神疑鬼。奈何方法用遍,从安神汤药到求神问卜,暗地托请佛寺道观举办超度法会,也曾间或奏效一两晚,却没有一样能除去病根。此事委实有损人君颜面,长此以往,流言蜚语从宫里传到外面,免不了众口铄金,往近说是德行有亏,为鬼神所趁,往远说又要翻起琅環旧案,教人情何以堪?据说前朝有位君王得天下时杀戮太重,也是每夜梦见死去的敌手来讨债,最后还是军中两员大将每夜守门,冤魂慑于名将身上的煞气,才不再靠近。天宜帝病急乱投医,某日记起这段轶闻,特地宣云王进宫,找了个借口让四皇子在寝殿外侧留宿,令人失望的是,情形没有改变,皇后江璧瑶的音容依旧如影随形,在他合眼后不期而至。
夜晚惊悸紧张,白天跟着精力不济,发展到一见暮色降临便即焦躁不安。皇帝万分烦恼,不久前专程驾临皇觉寺,隐晦地向住持了尘大师吐露苦衷,询问可有解脱之法。了尘去岁历经一劫,而今恢复康健,神态更见安详,闻言沉思半晌方才合十说道:“陛下承天继运,自有王气庇佑,阴冥难侵。以老僧所见,陛下之疾起于心结,若能追溯根由、对症而为,自会不药而愈。”
天宜帝默然无言,心病这种东西药石罔效,不涉神佛,只能怨自己。旁人或许会认为了尘在敷衍打机锋,他自家事自家知,心里却信了七八分。距离二月中已过去了六十多天,一幕幕场景却仍挥之不去、宛在眼前,不止是洛湮华,最得自己信任的李平澜、从来宠爱的洛临翩,甚而后宫里与世无争的莲妃,与静王有隙的五皇子洛凭渊,他们都在反对,那些出口的话至今回荡,刺耳又刺心。讽刺的是,当年枉顾诸多疑点,藉由通敌叛国的罪名处置琅環皇后,幽禁皇长子,时至今日,偏偏是自己亲手册立的太子洛文箫、取代皇后掌理后宫的韩贵妃做出了这些行径,要将国运出卖给辽人。那个夜晚犹如沉重而响亮的耳光,打过左脸打右脸,又像骤然拉开闸门,旧日往事洪水般倾泻而出,将自欺扫荡殆尽。即使静王离开京师后,朝野的余波已渐渐平息,皇帝仍然感到尊严扫地、片瓦不存,在耻辱中将洛湮华恨得咬牙切齿。
朕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纲常有序,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他一次次恨恨地想道。但脑中却不由自主会浮现另一句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很久以前,他曾经这样教导过长子洛深华,少年用尊敬的目光望着自己,记得一字不错。
而今他当然不肯也没勇气去考虑父子关系,然而夜半惊醒的一刻,冷汗涔涔的短暂软弱中,总会不受控制地想到天意,并且陷入深深的疑惧。为帝者可以目空一切,唯独不敢有违天意,洛湮华是上应天象辅佐帝基的人,过于逼迫为难,是否意味着失去背后所代表的气运与命数,非但不能有利于自己,反而折损了福泽?而如今的魇症,莫非就是上天的惩戒与示警?
张承珏跪在地上,闻到纸笺焚烧的焦味,不敢抬头。
“起来吧。”这时他听到了皇帝的声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怒,“你伶俐是够了,历练还差得远,跟着吴庸好好学罢。”
张承珏连忙谢恩,心里略松了口气,又不免失望。他站起身,动作轻巧地去收拾案上的灰烬。偶然转头,心里突然一撞,明亮柔和的烛光映着皇帝憔悴发青的脸孔,以及眼角额头密密的纹路,竟显出几分从前没有的老态。
天宜帝吩咐摆驾清凉殿,在西暖阁用膳,等到了西暖阁,不知为何又心情不悦,命令换到冬暖阁。
张承珏侍候晚膳,挨到酉时末才与另一名管事内侍换了值。他这两年在宫里混出些头脸,在城中置了一座不大的宅子,于是独自出了宫墙边供内侍杂役进出的侧门,准备回私宅休息。
天色已晚,他没有乘小轿,才走出几丈就有道人影从旁边跟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张管事,可算等到你了。”
张承珏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先离远点,免得被人看见。”
那人轻哼一声,不太高兴,但还是依言松开手,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两人一前一后向南走出半条街,转进一道小巷,张承珏见四周无人,才停步拱了拱手:“王主簿辛苦。”
对方三十多岁,黄面微须,没有穿官服,此时也顾不得寒暄,急急问道:“情况如何?侯爷正等着回报呢!”
张承珏心里冷笑了一下,他面前的人名叫王恭,是宫里韩贵妃娘家一表三千里的表亲,目前在刑部任六品主簿,口称的侯爷则是韩妃的长兄,本身才干平庸,靠着妹妹的裙带关系被封为安远侯。韩氏家族没有出色的人才,而今贵妃和太子摇摇欲坠,这些外戚的显贵地位已是明日黄花,还摆什么公候的谱?
他自然不会将想法形诸于外,只面无表情地答道:“去金陵的信使回来了,大殿下应该是不肯奉旨,但陛下看过回信,没有下旨催逼或者处罚的意思。”
“不应该啊!那信里是怎么写的?”王恭失声道,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谋逆可是天大的事,陛下究竟是什么态度?就没再说句话?”
“大殿下亲笔写的密信,怎么可能轮到我过目?况且陛下已经亲手烧毁了,没人知道上面的内容。”张承珏摇了摇头,他知道为了帮太子把江南送来的情报捅到君前,韩家费了偌大力气,倒没计较对方的反应,约略讲述一遍御书房内的情形,末了说道:“我已然尽力,但这种事从来是圣心□□,看万岁的样子,大殿下的地位比你们想的要稳固,还是趁早另寻办法吧。”
说着,将一张银票塞进王恭手中:“也不必侯爷破费,这一回,就当偿还娘娘昔日的关照之情。只是咱家人微力薄,宫中差事繁杂,怕是今后帮不上什么忙了。”
王恭眼里闪过一丝凶光,见他转身要走,疾忙拦了两步,沉声道:“张管事这就忒见外了。昔日娘娘对侯爷说起你,那可是夸赞不已,好处一个时辰都说不完。侯爷替娘娘赏下的银子也是十倍于这区区五百两,那会儿也没见张管事客气不收啊。”
他将银票重新塞回张承珏手中:“娘娘一时落难,太子龙困浅滩,正需要咱们和衷共济,他日贵人脱困,少不得同享富贵。可是我韩家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熬不到那一天,对张管事也没有好处,是也不是。”
声音虽低,却满含威胁。张承珏心里泛起森森的寒意,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只得又接住了银票。
他站在夜晚的深巷里,看着王恭的背影隐没在拐角处,但觉满嘴苦涩。韩贵妃权重后宫,又是太子生母,宫里谁不抢着奉承?如果不是怀着有朝一日盖过吴庸的心思,急着得到提拔,他本应少献一些殷勤的,也就不至落下把柄在安远侯手中,还不止一桩。谁又能料到韩贵妃倒得这么快呢?快得多少人应变不及。现在怎么办,难道要陪着韩家的船一道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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