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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1 / 2)

重华宫御书房内,天宜帝坐在御案后,审视着两份摊开的文书,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桌面。他不是在批阅奏折,面前摆的是一先一后从金陵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件,分别出自两位皇子之手。

张承珏放轻脚步上前,往杯中添上一丝茶水,同时不着痕迹地朝写满字迹的纸张瞟了一眼。遇到吴庸需要□□处理大内事物的时候,他和其他几名内侍就会轮流当值陪在君侧,譬如现在。

宁王的密折是前天送抵的,皇帝看过没说什么,大概是已经往江南发出了两道密旨,用不着再做置评了。但今日,静王接旨后的回信一到,引起的反应就大多了,皇帝才扫了两眼就冷笑连连,显然恼怒非常。

刚刚一瞥间,他看到那封信内容不长,只占了半张薛涛笺,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内容,弄得圣上明明极为不快,却像是发作不得,最终竟压制着怒气陷入了沉思。

皇帝这一思考,就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周遭侍候的内侍宫女都是有眼色的,人人屏息静气,偌大的御书房安静如无人之境。眼看天色将晚,负责掌灯的内侍才蹑手蹑足地点起了几对明烛。

张承珏又过去添茶,按例这会儿该请示何时传膳了,但他同样怕贸然出声会触到霉头,有些踌躇。近段日子,皇帝明显心情不佳,脾气喜怒无常,频频下旨与臣下过不去。适逢三年一考,朝中被平调、贬谪的官员远多于以往,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在有的放矢地削弱太子的势力,受册东宫六年的二皇子洛文箫,真的岌岌可危了。

皇帝在政事上尚有分寸,宫女内侍的日子却更不好过,三天两头有人无故受杖责,连最亲信的吴庸都挨了申斥。

即使是迟钝的人也能发觉,两个多月前的二月十五是转折点,一方面云王擅击夕闻鼓,使得九五至尊大失颜面;另一方面,堂堂太子为了除去皇长子,竟而不惜勾结敌国,皇帝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臣子们私下议论,无不摇头叹息。但宫里却悄悄流传着另一种说法:死去的琅環娘娘在天有灵,看不过去大殿下受苛待折磨,化为厉鬼来向陛下索命了!这么说可不是没根据,就从静王差点殒命宫中那一晚起,皇帝陛下十天里倒有八天夜里会做噩梦,每每呓语不断,甚至叫喊着皇后的名字挣扎抽搐,最后冷汗淋漓地惊醒,将身边的妃子或者值夜的从人吓得不知所措。尽管吴庸全力封锁消息,严令不准传出一丝口风,但纸里包不住火,一天两天是偶然,连续数月都是如此,加上天宜帝满布血丝的眼睛,时而暴躁时而恍惚的状态,不间断地宣召御医开方用药,不传也要传开了。就在几天前,还有一名医官被陛下一怒处死。

虽说静王现下人在江南,但看样子,一封书信也足以引起风波。

张承珏分神乱想了一瞬,还是鼓起勇气,轻声提醒已到了晚膳的时辰,敬事房的内侍正在外间等候,请万岁翻牌。

“让他回去吧,牌子都拿走。”天宜帝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段时间,他去后宫的次数减少了很多,试想无论妃子多么恭顺柔情,自己却动不动在夜半噩梦缠身,于惊怖交加中醒来,一睁眼见到的就是吓得花容失色的脸,听到惶恐中挤出来的断续问候或者抑制不住的尖叫,是个人都会感到难堪,还能有什么兴致?

张承珏应了一声,正要躬身退出去打发敬事房,皇帝又抬手指了指侧旁的烛火。这个手势的意思十分明白,张承珏连忙取下银丝罩,将燃烧的明烛连着金制烛台移近,心里有些惊异,陛下空自气恼了半天,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似乎不打算对静王降罪,反而要将信一焚了之。

天宜帝果然拿起了那张字体隽逸的薛涛笺,但没有立即凑到烛焰上,而是若有所思,突然开口:“大皇子冥顽不灵,一再忤逆,连旨意都敢不放在眼里。你在朕身边也服侍了几年,且来说说,朕该如何对待于他?”

“回陛下,以奴才卑微之身,岂敢有一丝一毫妄议天家。”张承珏想不到皇帝居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吓了一跳,立时双膝跪地,“陛下赎罪,小的委实不敢多言。”

“让你说你就说,朕赦你无罪。”天宜帝心烦地一摆手。

“是,是。”张承珏诺诺应声,脑中飞快地寻思怎样回答才能符合圣意。皇帝乾纲独断,当然不需要自己一个内侍提供见解,突然相问,不过是一时感慨,需要抒发情绪罢了。想回答也不算难,身处宫中,圣上对皇长子是个什么态度,连瞎子、聋子都知晓。想到这里,他调整一下表情,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些忿忿地说道:“奴才见识浅陋,非是要说大殿下不好,只是眼看万岁伤神,心中实在不平又难受。陛下说出的话,句句都是金口玉言,纵然大殿下是龙子凤孙、身份尊贵,也应凛遵教诲,不该一再违逆君父才是啊。”

“身份尊贵?”天宜帝习惯性地冷笑了一声,在过往多年里,每逢想到洛湮华的身世,他心里就会燃起无名业火,伴随着不加掩饰的冷漠与恶意。因为掌握了充足的理由,再怎样残害摧折都可以心安理得。时至今日,在发出讥讽的一刻,才恍然惊觉长久以来的底气已经不复存在,施加的一切都需偿还代价。他定了定神,才缓缓道:“照你的说法,大皇子屡次顶撞,目无尊长,合该重重地治罪了?”

“奴才万万不敢置喙。”张承珏觉得皇帝的话音里没有不悦之意,赶紧磕了个头,壮着胆子道,“小的读书不多,但也曾听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想来一切自有陛下决断,大殿下必不会有所怨怼。”

如果是吴庸,这等不够谨慎的话是断不会出口的,他心里砰砰直跳,屏息等着天子的反应。只听到上方一声短促的冷笑,而后就是久久沉默。

天宜帝看着手中的信笺,静王的言辞平淡简洁,一如既往地不作任何辩解,而是含蓄地提醒,一年之前五月初三,寿辰之夜杯酒为盟,曾有约法三章,请陛下信守前诺,莫催莫问,勿负信义二字。

皇帝这才省起眼看又是一年生辰将至,距离那个立约之夜果真已转过一轮寒暑春秋。记得当晚在御书房里,面对满盛毒酒的金杯,洛湮华提出了三项条件:一是请陛下任命专人协作配合;二是琅環部属自行其是,不受朝廷调遣制约;第三条则说得明确,局势纷繁,要儿臣出面处理可以,但进退调遣之间,轻重缓急自有分教,若遇到与宫中旨意一时冲突,须得由我决定,父皇不可相强。

如此这般,前几天气势汹汹传出的口谕被堵得严丝合缝,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碰得皇帝一口气卡在半途上不来下不去。琅環内乱无疑是削弱心头之患的良机,平白放过实在不甘心,他简直后悔起将静王放去了江南。

天宜帝对信义二字是不怎么讲究的,事实上遍翻史书,背信弃义的君主满地都是,想找个言而有信的却甚是艰难,不要说与洛湮华的约定不落文字、没有旁证,就是颁过明旨、立档存证又如何?但他二月十五才受过重挫,当时找足了罪名,在自己的重华宫中全力发难,凭借天时地利、帝王之威尚且折戟沉沙、弄得灰头土脸,而今静王远隔重山,又占着道理,想也知道拿抗旨做文章讨不到便宜,唯一的方法就是靠洛凭渊来牵制了。

宁王前天呈上的密折倒是充实详尽,禀告抵达金陵后见到的农桑状况,对于清丈田亩的诸般设想和措施,又讲到江南武林出现乱局,大皇兄已在着手平息,情况虽然复杂,但应该与昆仑府余孽脱不开关系,自己会查明源头、擒拿逆贼,请父皇放心,云云。万剑山庄也有提及,却是一笔带过,说师门受邀参加五月初五试剑大会,届时或与师兄弟们同往。

看得出,初到金陵的洛凭渊对情况已有所掌握,但似乎并没把注意力放在琅環内部的纷争上,而是将矛头指向昆仑府余孽。天宜帝觉得这份折子不够深体圣意,略感不满,但一时也不好挑毛病,洛凭渊一向严谨,这次想必也不是空口无凭。

再说,在琅環的地盘上与静王作对能落下什么好处?宁王的主要任务是督办田亩,监视乃是附带,只要事态尚可,多半是不愿平添事端的,有点避重就轻实属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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