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他再叩首行了一礼,“儿臣还有一事,请父皇成全。”
过午时分,幽禁多日的太子洛文箫被御林卫从偏殿带了出来。离开光线幽暗又散发着陈年霉菌气味的宫室,眼前陡然阳光刺目,白花花一片,晃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待到视线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太子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洛君平。
安王着一身上朝时才穿的皇子服饰,由于骤然消瘦而显得宽大不合体,空荡的左袖从后面束进腰带,乍一望去就似背着手一般。他周身上下都华贵考究一如从前,却更衬出脸色枯涩憔悴,唯有一双眼睛灼亮得怕人,仿若燃烧着赤红的火焰。□□下,却令人想起来自地府的勾魂鬼差。
洛文箫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发起抖,他不是没想过面对洛君平的场景,却绝不是此时此地,在自己即将被送到刑部待审的时候;也曾日夜担忧安王实施报复,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曾几何时,时时往来相见,看似亲密无间,但在他内心深处,实是没有将依附自己的安王当做一回事,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恐惧看到对方的一天。
他的嘴唇哆嗦着,极力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表达一下合乎常情的关切,然而喉头发紧,说什么也出不了声。
安王盯着面无人色的太子,薄薄的嘴唇慢慢浮起冷笑:“二皇兄,做什么活像见了鬼似的,本王可是特地来接你的!”说着,伸手做个请的姿势,“不用担心,臣弟一定会好生陪着,确保你永、无、翻、身、之、日!”
时已入冬,从北方来的风裹挟着越来越凛冽的寒意刮过洛城的街巷。朝会后连着几天,皇帝都会接到邹培盛的奏报,代表宗室前去听审的一位旁系皇亲也不断回禀消息。
相较先前的犹疑,刑部这一次处理得毫不迟延,可以说紧锣密鼓、日夜不停。不快不行,案子不仅是圣上亲□□办,而且还因此将太子和安王殿下“请到了刑部,绝对是不能有丝毫怠慢的。”
根据了解到的情况,太子表现得颇为倨傲,对一应罪状要么矢口否认,要么冷笑不答,但架不住旁边有个什么都知情的洛君平,云王遣下属送去物证书证,靖羽卫方面则早已收集了太子与昆仑府、魏无泽相互勾连的大量证据,尉迟炎亲自将杀害前任统领吴亭舟的人犯押送至刑部大牢。人证物证聚在,即使太子殿下始终拒绝供述画押,但并不妨碍事实逐步厘清。
为了尊奉圣意,刑部确实严格保密,从不透露具体情况和进展,但这样的大事是瞒不住的,随着涉案人员接二连三被拘到刑部、丢进天牢,一张张追捕令盖上大印发往外省,各种传闻与信息就像汇入了初冬的寒风里,一个夜晚就足以飞遍京城,渗入每个角落。
收到第四份奏报的时候,天宜帝明白,不能再耽搁下去。已经不是能否用太子牵制静王的问题,让洛文箫继续顶着太子的名分,刑部审理每进展一步,就等于多消去自己一层面皮。整个洛氏宗室也要因此蒙羞。而且,据说洛文箫已经出现了一些情绪失控、精神错乱的征兆,有两次甚而在接受询问时突然双眼发直,仰头对着空气大喊大叫,质问“为什么还不动手?”“叫薛松年来见我”之类,令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据近侍温逾供述,大约从五六月起,太子殿下变得焦躁易怒,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开始严重,但出现此等怪异情状应该是近一个月的事。
在刻不容缓的压力下,皇帝连祭告天地的步骤都省去了,匆匆往含章殿上过香,随即就颁下了旨意。
天宜二十二年十月十三,太子洛文箫被废黜。帝诏曰:二皇子洛文箫,承储君位六年,才浅德薄,不思进取,更兼骄狂躁逸、孝悌不全,深辜朕望。若以此子袭大统,则黄天不喜,百姓不乐,朕亦愧对先考,无言□□太宗矣!今去其太子之位,着不日押入宗人府,待刑部审结后议处。
当晚,洛凭渊又来到静王府。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自己的府邸,但仍然每日轻骑简从地跑到皇兄的澜沧居,有事说事,无事蹭饭。不过,近段时间确实是满城风雨,天天消息不断。
废黜太子的旨意下达得比预想更快,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后面的安排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自立朝以来,禹周的惯例是三日一朝,除却休沐,每旬三次,视情况提前或延后亦是常事。经过初八一场波澜,宫里昨日临时取消了朝会,而下一次就是十月十五,也是即将金殿申冤的日子。废储又是一件大事,他有些担心皇帝会再次免朝,使得计划不得不延后。
“到时候,不管朝会是否如期进行,我和四皇兄都陪着皇兄一起进宫。”他坐下喝了两口茶,沉吟着说道。静王已经无需月中服药缓解寒毒,但是鉴于其中关窍必须隐瞒,所以仍然需要入宫面圣。他觉得有自己和云王跟着,不至于出现意外。
“不要紧,且看看情况。”洛湮华啜了一口茶水,微苦的清香从喉间滑过,留下一丝甘甜的回味,“拖又能拖到几时呢?十天半月,再晚也晚不过年节。总是要摊牌的,我想陛下心里一清二楚,自然会有所抉择。”
如果寒毒未解,为了尽快推动进程,他或许需要布置一些险着,但现在不用了。因为不管对方选择拖延亦或直接交锋,自己都能够奉陪。无形中,主动权已然在握。所以他并不着急,天宜帝已经开始后退,那么就注定要退得更多,直至一溃千里,这就是阳谋远胜于阴谋的地方。
如静王和宁王所想,此时的天宜帝确然在考虑两天后的朝会,而且陷入了摇摆不定的两难境地。
平心而论,他很想拖延一阵子,等到太子引起的余波平息,再掉头应对琅環。做到这一点似乎不难,只消将朝会取消,明后天再遣人送一颗缓解毒性的药材给洛湮华即可。
但是他并不能确定拖延就对自己有利。静王尚未病重,形势却已迫在眉睫。刑部对废太子和安王的审理仍在众多关注下继续,即使强令中止,焉知洛湮华不会挑起其他波澜,使自己愈发陷于被动?而再怎么延后,年末的大朝、庆典也绕不过去,届时场面更大,更难控制。
他也想过釜底抽薪,将不听话的四皇子和五皇子调出京城,但是一来云王宁王都是才回京不久,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二来已经有两个皇子犯事,再寻另外两个的麻烦,简直是同自己过不去;三来么,年关将近,就算寻个外差,他们到时还不是要名正言顺地回来守岁祭祖、参加宫宴?
至于文武百官,薛松年眼看要随着废太子一起倒台,压根不可用,群臣要么蠢蠢欲动,要么缄口旁观,从宫外眼线收集的情报看,近来臣子们私下里时有提起当年的琅環旧案,洛城茶楼酒馆里相关的议论也变多了。说书评弹讲到云王韶安大破北辽、万剑山庄武林大会,在在都有琅環的事迹,于是溯及当年,引起一片唏嘘。
思来想去,皇帝仍然苦无良策,他启用洛湮华的时候,从不担心情势会脱出掌控,既有那一杯毒酒的作用,也出于九五至尊的自傲,长久以来,都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旁人命运摆布于掌中。
但是,国法纲常、然诺道义,即使身为帝王也不能无视。一步步走来,看似自己稳占上风利用了琅環,实则每一次目的达成,气势就弱上一分,渐渐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从解药被毁去的一刻起,他明白自己对静王的控制已削弱到最低,道义上也难觅立足之地。
天宜帝最终还是决定十月十五一切照常,与其送药示弱,不如借着月中的特殊日子,为自己增添几分威慑。静王已经沉寂许久,或许早就病的虚弱不堪,只是一直在勉力支撑,虚张声势而已。
不论是非对错,他从来都是赢家。十年前,由于他的雷霆一怒,深受臣民拥戴的皇长子洛深华和身后的琅環在数日间就蒙受灭顶之灾,而今,一个快死的洛湮华凭什么弄得他惶惶忌惮,镇日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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