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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1 / 2)

散朝后,天宜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薛松年,他心里很清楚,借着两位皇子返京之机提出宽释东宫,乃是辅政的主意,王昌佑不过是被指派出头而已。

对于薛松年的做法,他既感意外,但又不完全诧异。尽管几年来,对方一直刻意地与太子拉开距离,保持着证见上的独立,但又每每在关键时刻巧妙地给予支援,时间一长,不难品出几分味道。

静王回京后,到现在也不曾入宫谒见或在朝中露面。听说身体很是虚弱,至少丹阳公主探视回来时,眼睛哭得红肿,宁王也总是尽量待在静王府,都不怎么关心新府邸。皇帝有心派两名御医去请脉,又觉得此举目的过于明显,反而暴露出心虚,所以仍是保持按兵不动。

算下来,年初赐予的七颗缓解寒毒的药物已经用罄,最多半个月,在十月十五之前,静王一定会进宫。江湖中,百日悬赏的喧嚣则如水面涟漪,于层层荡漾后渐归平息,到处一片沉寂。就如风暴来临前必定平静,皇帝在静默的对峙中感到了压迫,而且与日俱增。他不能确定静王准备采用何种进攻方式,藏了多少后招,又将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影响。

到了现今地步,即使是再有城府、懂得忍让的人,也要心怀怨愤,断不会稍退半步。既然注定无幸,又何必有所顾忌,寻常人等尚且要拼力一搏,何况是禹周的嫡长皇子,琅環现任宗主,以材质绝伦著称的洛湮华。

琅環的诉求是什么,他心知肚明,即使撇开去岁立约时许下的承诺,为当年疑案平反雪冤也是目前最适合的选择。悲愤戾气需要化解,而且琅環一旦正名,就是忠臣义士,自然不能做出对天子和朝廷不利的举动,危机也将随之消弭。但另一方面,皇帝心里却有着十分的不甘愿。重提琅環旧案,代表着自己十年来所言所行全是错的,戮害忠良,错冤皇后,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后世又将如何评说?即使归结为受到了蒙蔽,至少也是一个昏君吧!

薛松年选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表明立场、力保太子,明确站在静王的对立面,天宜帝的心思不免有些活动。如此合乎情理的理由,好似为自己铺了一道舒服的台阶,要不要顺势下来,让太子出面给静王制造障碍?但是念头才起,他又犹豫起来,过往洛文箫实力强盛时,尚且一次比一次败得彻底,自己需要的是好用的快刀和挡箭牌,可不是引火烧身。

所以在决定之前,必须弄清薛松年的意图,这位身居高位的辅臣在想什么?

“臣以为,储君为国本,太子禁足日久,则朝局不稳,社稷不宁。”薛松年微微躬身,从容答复,“而今绥宁取得大捷,几位皇子平安归来,乃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倘若陛下颁布大赦,焉能独外东宫?若天家团聚而唯缺太子,岂不是引人非议,又让群臣如何看待?此乃其一。”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神态:“太子素日纯孝,闻说自从不慎犯下过失,惹得陛下不快,日日在府中痛哭忏悔,忧惶自责,迄今已是半载有余;想陛下又何尝不是心中记挂,以致烦扰难安。臣忝居其位,便须善尽人臣本分,斗胆请陛下宽免太子,既是全父子之情,又可如昔日般嘱其协理国事,为君分忧。此其二也。”

天宜帝见他一席话面面俱到,看来迟迟不处理东宫,倒是被臣下窥见了空隙,不禁哼了一声:“辅政莫不是糊涂了?这般一个孽障,朕恨不能赐他自尽以谢列祖列宗,何谈协理国事!”

“太子资质聪颖,所缺者不过年纪尚轻,行事难免有失当之处。”薛松年道,他听出皇帝虽然语气不悦,却有松动之意,心下更增了几分笃定,“既然已深自悔过,陛下何不给一个将功折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是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二皇子方得以被立为储,想来必定克尽所能,绝不至再让陛下失望。”

天宜帝的目光一凝,对方最后一句话,及其准确地点中了他的心事。长嫡承统,万事政法,自古莫不如是。朝中臣子都是圣人门下,自然要拥立嫡长,纵然他刺死皇后,将洛深华改了名字,意思表露得再明白不过,群臣依旧冥顽不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前仆后继地维护皇长子。触柱死谏的、廷杖伤重不治的,一只手数不过来,为了压制争议、另立太子,他着实动用铁腕,花费了极大功夫,甚至还考虑过立韩贵妃为后。

几番君臣较量下来,最终目的达到,造成的影响却不可谓不严重。自辅政颜存异告老致仕,大学士章远道病死异乡,朝中已久未出现气骨卓然,胸怀治世经纬的名臣。百官虽噤若寒蝉,不再为皇长子说话,但直到如今,二皇子的储君之位仍透着那么一丝尴尬。

天宜帝是绝不愿承认做错的,昔日阴霾尚未散尽,如果时隔六年舍弃太子,不仅要再度面临立储难题,而且与琅環平反一样,意味着自打耳光、颜面无存。他对洛文箫失望透顶,之所以迟迟未曾废黜,这一层实在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想到太子在自己面前确实恭顺,又得到文臣支持,他不由深思起来,再如何犯错,洛文箫至少是能够掌控的。至于薛松年为何尽力求情,他反而不太关心了,无非是顺应君心,以及利害使然。前几日,户部侍郎钟霖在宁王的支持下,上本奏请继续推行清账田亩,将范围扩大到禹周境内七省之地。或许就是这件事使得一干力持反对的臣子沉不住气,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急着一同保奏。薛辅政倒是老谋深算,连自己与静王之间的矛盾也一并算了进去。

“太子搅起过多大的乱子,薛卿必然知晓,朕如何还能放心委以重任。”他缓缓说道,“你一再为他进言,可曾想过其中风险,正直多事之秋,倘使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谁能承当责任?”

语气波澜不惊,薛松年听在耳中,却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先前所料,皇帝果然动了心,有意启用太子,却又担心惹出比二月十五更大的祸事,收不了场。

“殿下往日奉旨行事,每每分寸得宜,并无不妥。臣与王侍郎等人愿以身家性命具保,请圣上下旨开释东宫,以安定朝局民心!”此刻已到了见真章的关头,容不得躲闪犹豫,他沉声道,“再者,陛下为九五至尊,凡是乾纲独断,一言而决,谁能置喙、天子之怒,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今四海升平,又有何等麻烦能威胁到陛下?”

御书房中气氛一时凝滞,天宜帝眸光深沉,若有寒芒逼人,薛松年脸色平静,并无闪避。过了片刻,皇帝才收回审视目光,淡淡说道:“薛卿的意见,朕已经明了,自会做出决断。忙了半日,朕也累了,你且道乏吧。”

从头至尾,皇帝和辅政谁也不曾点破一字静王、琅環,或是太子暗通敌国之事,然而二人一来一往间,已经围绕主题完成了彼此试探。薛松年离开宫城时,对连日筹谋获得的效果还比较满意,天宜帝虽然没有立即颁旨,但凭着他对皇帝的了解,距离下定决心不会很久。云王回京,太子复起,京城的局势将再一次变得复杂难解。

他已仔细分析过,静王目下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与体力,然而,想尽快伸冤就势必要搬开太子这块绊脚石,皇帝刚刚赦了太子之过,正是重新扶助、粉饰太平的时候,洛湮华越是联合其他皇子攻击洛文箫,天宜帝在脸面上就越下不来台,心里也会愈发气恨。自己背后推波助澜,只消促使双方多冲撞个一两回,带到矛盾激化,那便再无转圜余地。

洛湮华的病情本就到了强弩之末,一旦宗主病重或是发生意外,双方表面缓和的关系将彻底破裂,琅環成为乱臣贼子,伸冤也就化为泡影。或许一时间冲突加剧、两败俱伤,但时日一长,吃亏的一定仍是琅環。江湖与朝廷的纷争,历来如此。

自从落下梦魇之症,天宜帝的精力大不如前,一早临朝议事,随后又连着召见了辅政和几名臣子,感到颇为倦怠。他草草用过午膳,在清凉殿西暖阁歇息,心里却始终挂记着一干文臣的奏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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