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他在宫人服侍下换过一身寻常衣饰,召来吴庸吩咐了几句。吴庸不敢怠慢,连忙退出去唤了四名身手敏捷又机灵的御林卫,一行五人簇拥着皇帝,走御道、过天街,很快微服出了宫城东侧的角门,乘上一顶小轿。
对于禹周天子而言,如果说想到皇后和静王,他心里的感觉混合着恨意、心虚、忌惮,乃至某种不能言说的复杂情绪,韩贵妃母子唤起的往往是烦扰和厌弃,但又夹杂着一点上位者的怜悯。今天听到薛松年说太子诚惶诚恐、日日忏悔,他不觉有所触动,想起葬身火海,已经无人提起的韩贵妃,没由来地生出了一丝恻隐之情。
人的内心很奇怪,韩贵妃死得凄惨,她的怨毒执着令人悚然生厌,却也隐隐带给皇帝一些虚荣心的满足。洛文箫所做的事固然不可饶恕,但似乎背后原因仍是为了对付洛湮华,或许念在韩氏服侍自己数十年的份上,应该再给一次机会?
心血来潮间,他竟动了去东宫看一眼的念头。
轿子到了太子府偏门外,值守的护卫正待拦阻,一名御林卫上前低声喝斥了两句,四名守卫顿时大惊,一齐跪下参见圣上。
“用不着通传,不要惊动里面。”皇帝摆了摆手,因是微服前来,神情很是随意,“朕没什么事,闲步走走罢了。”
众守卫不敢有违,慌忙开了偏门。东宫内人声寂寥,除了外围值守的御林卫,少有内侍宫女往来。天宜帝以往曾数次驾临,对这里的景物布局都有印象。放眼望去,殿宇楼阁高峻依旧,但草木已显露出少人打理的荒疏迹象,秋来百卉凋零,庭院中的落叶无人打扫,更添了几分衰败。
皇帝先前升起的恻隐于是就更增了两分,继续信步而行。此来本就有出其不意之意,故而沿途遇到府中侍从,问明太子现在何处后,一律不准通报,径自往明光轩走去。他起初没有在意那些从人支支吾吾的惶恐表情,极至又见到几名罗衣彩裙的侍女,手中或提食盒,或捧美酒,才渐渐决出不对劲。
明光轩宽敞华美,乃是东宫中最适合饮宴的所在,守在外面的从人见到万岁驾临,吓得一个个跪伏于地,噤声不语;踏上台阶再往里走,却见殿门半开半合,里面隐约传出女子的莺声软语,间或混杂着男子醉意醺然的沙哑嗓音。
吴庸看到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这档口拦不得劝不得,他赶紧朝几名同行的侍卫打个眼色,就在两三丈外停下脚步,由着皇帝独自走到近前。
透过内殿虚掩的门隙,但见轩敞厅堂内,黄檀长桌上摆满肴馔果品,太子居中而坐,身边一左一右伴着两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正忙着烫酒挟菜。
“殿下,过饮伤身,太子妃昨天还交代了,要奴婢们好生劝着,千万不能让您再喝醉了!”其中一个娇声道,“要不然,明日责罚下来,奴婢小小一个宫女,实在吃罪不起啊。”
“责罚你们,她敢么,不怕落个善妒的名声?”洛文箫晒笑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他脸色发红,显然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惹恼了本殿下,莫要说她只是个太子妃,赶明儿当了正宫皇后,要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至于你们么……”他身手托起一个女子的下巴,语气颇为轻佻,“知情识趣的美人儿,才能讨人欢喜。念在伴驾服侍有功,等我到了宫里,个个都有名位!嗯,就封你为正五品的秀嫔,如何?”
两名宫女虽然尽力奉迎,但到底是知道规矩的,闻言都不敢接话。天宜帝立在门外,已是气得脸色铁青。
另一名女子劝慰道:“殿下是人上之人,如今只是暂时不顺,圣上皇恩浩荡,一向最是看重殿下,想来不用多久就有恩旨,咱们姐妹有幸服饰一场,自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你说看重?”洛文箫就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发出一连串古怪的笑声。他拿起青铜酒樽,仰头猛灌了一气,才懒洋洋道,“打从封了这太子之位,父皇什么时候拿我当人看过!但凡吃力不讨好的、得罪人的,统统摊到我头上,脏活累活都得干,到头来好名声都是他的,我就得受斥责、担恶名,两头受气!这也就罢了,他老人家还像防贼似的,生怕我沾上半点兵权,却让四皇弟手握重兵,把靖羽卫交给五皇弟,纵容他们耀武扬威骑在我头上拉屎,堂堂太子,连表面风光都没有,当得何其窝囊!就算如此,我也忍了,可他明知我跟洛湮华势不两立,偏偏不肯斩草除根,一年年将个嫡长子放在那里死压着我,为了当明君还要启用琅環,任由那帮逆贼乱党死灰复燃!我算什么太子,就是个笑话!”
他越往后说,越是咬牙切齿,从皇帝所在的方位,能够清晰地看到太子额上暴起的青筋。陪酒侍女应该不是头一次遇到类似的牢骚言论了,一边应和着,一边唤人去取解酒汤。
“我算是看明白了,与其低三下四地求恩旨,倒不如靠自己。是父皇不仁在先,怎能怪我不义!”洛文箫醉眼斜睨,两个艳装女子的影子在眼前不断晃动、放大,雾里看花般忽远忽近。他也觉得自己好像醉得有些失态,但从方才起,随着辛辣的酒液下肚,化作一团烈火从胃肠直烧上头顶,情绪似乎变得格外亢奋,那些深埋心底的思绪躁动汹涌着,不吐不快。他顺手扯过一个侍女搂住,含糊不清地笑道,“怕什么,本殿下得天之助,明里有辅政拥戴,暗地里高手效命,不日便是百官相迎入宫。父皇和大皇兄白白费尽心机,我才是盛世明君、中兴之主!”
天宜帝怒到极点,脑中一时嗡嗡作响,再也听不下去,重重一角踢在殿门上。他目光森然地盯着尚在醉乡的二皇子,与韩贵妃一般地怨毒狠辣、欲壑难填,稍有不如意,一个装疯卖傻,烧毁了供奉先祖的含章重殿,另一个更是连喝醉都不忘想着谋朝篡位!枉费了自己的宠爱期望,竟是喂出了一双白眼狼!此时此刻,连出言斥责都嫌多余,他不愿再看洛文箫一眼,转身便走。
吴庸和几名侍卫急忙跟上,短短盏茶功夫,皇帝已气得面色清白,浑身发抖。众人都明白太子必定是说了什么触犯忌讳的言语,大气也不敢喘,护着皇帝匆匆离去。
待到洛文箫从怔呆中反应过来,冲到外面,得知自己并不是因为醉酒产生了幻觉,而是皇帝实实在在来过时,早已追赶不及。他的头脑还没恢复清醒,身上的冷汗与热汗交替着出了一层又一层,拖着脚步回到明光轩,突然发疯般地将所有杯盘碗碟统统掀翻,对着一地狼藉不住喘气。
侍卫、宫女、从人全部躲得远远的,太子面色灰败若死,又觉得犹如置身噩梦,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冲到内室,出声呼唤,然而,无论在书房、寝殿、后花园,任凭他四处寻找,甚至一遍遍喊叫,这些日子一直潜伏身侧的幽明黑衣人却始终不曾回应,踪迹杳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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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们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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