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夫人离府这日, 曹操没去上朝, 一早起来, 便去了正院。
其时丁夫人已收拾妥当,随身带了两个包袱,还有几口箱子已抬出去装车了。卞夫人和环夫人也一早就到了, 见曹操进门,都向他施礼。曹操只向丁夫人道:“东西都带齐了么?”
丁夫人点点头。她穿了身素布棉衣, 几支铜簪挽起花白的头发, 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就似街头田间的贫家妇人,任谁都想不到她曾是当朝大司空的正室。
曹操看着她, 只觉心中酸楚,道:“便是一时没带齐也不打紧的,你我虽已和离了,但这里仍是你的家,以后缺什么少什么,就回来拿,年纪大了, 可万万不能亏着自己。”
丁夫人淡淡“嗯”了声, 抬眼仔细地看了看他, 道:“那我走了。”
曹操道:“我送夫人。”跟着丁夫人出了门, 卞夫人和环夫人也尾随在后。
出了正院, 穿过前厅、前院, 便是正门。府门开着,外头停着一架马车和一架板车,车上拉着箱箧行李。
曹操见了心里不是滋味,又道:“夫人在府里住了这些年,往后出去了,可有依靠么?”
丁夫人道:“我的老家就在城外不远,有丁氏族人可以倚仗,家里也还有弟妹。”
曹操点点头,从旁看了看丁夫人的脸色,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便缄默了。直到走到府门口,丁夫人就要出门去了,曹操才忍不住唤道:“夫人!”
丁夫人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曹操强抑着喉头的哽咽,道:“夫人非走不可么?咱们毕竟做了大半辈子的夫妻,即便已没了少年时的情意,也还有恩义在,夫人能不能留下来?”
丁夫人难得笑了笑:“既然没了感情,又何必彼此拖累?这些年我若不是为了华儿,在子脩死时就早已走了,如今华儿也去了,我在这府里再没有牵挂了。只是我走后,华儿的事还望你能上心些,好早日还她一个公道。”
曹操郑重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彻查清楚。”
丁夫人跨出门槛,扶着车辕上车。曹操跟出门,亲手把她扶上了马车,不舍地道:“夫人往后常回来坐坐,我若得空,也一定去看夫人。”
丁夫人掀起车帘道:“你既是如此不舍,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望你答应。”
曹操道:“请夫人吩咐。”
丁夫人扫了眼立在他身后的卞夫人和环夫人,目光转冷:“我走后,请你立卞氏为正室。”
曹操一怔,道:“好,我听夫人的。”
丁夫人放下车帘,吩咐道:“走吧。”马车便辘辘地开动起来。
卞夫人上前两步,向着驶去的马车施礼道:“妾送夫人。”环夫人亦屈膝施礼,却在暗中含恨咬紧了牙关。
曹华的死随着丁夫人离府而告一段落,宫里宫外暂时恢复了宁静。几日后的夜里,贾诩亲自登门致谢。曹丕不敢怠慢,因着腰伤未愈,行动不便,便让谢舒出面迎他。
因要规避外人,贾诩到时已近一更了,早已过了门禁的时辰。谢舒悄悄地开了侧门,请他进内,引至前厅书房,又上了茶,便坐到了曹丕的侧后。
贾诩见她不走,心有疑虑,曹丕会意道:“这是我的侧室,不是外人,贾军师尽可放心。她本是江东人,与曹彪的生母孙氏有旧,此番逼杀张绣,多亏她从中出力。”
贾诩这才起身跪拜道:“属下多谢公子、侧夫人救命之恩。”
曹丕忙让谢舒扶他起身,道:“军师言重了,军师年长,本该我前去拜会才是,奈何刚挨了军棍,行走不便,只好劳动军师漏夜前来。何况此番我肯插手,不仅是为了军师,更是为了母亲、为我自己。”
贾诩明白他的意思:“属下为保全自家性命,不惜要挟卞夫人,实属无奈之举。公子非但不怨责属下,反倒施以援手,着实有容人之量,不在司空之下,是值得托付之人。”
曹丕便半是说笑半是试探地道:“那军师愿为我所用么?”
贾诩一笑:“属下年纪大了,怕是无力帮公子争取什么,只想退居乡野、平安度日罢了。况且属下与大司空有怨在先,若是与公子走得太近,反倒于公子不利。”
曹丕道:“不瞒军师,我如今虽是长子,却处境艰难,远不如子建、曹冲得父亲青眼。都说军师有贾谊之能、王诩之谋,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贾诩抚须思虑了片刻,道:“既是公子诚心求问,属下便斗胆送公子一句话——”
曹丕忙道:“愿闻其详。”
贾诩一字一顿地道:“恢弘德度,躬素士之事,朝夕孜孜,不违子道。”
曹丕暗自揣摩了一番,道:“前半句我省得,无非是潜心学问、本分做人,我现如今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后半句,还请军师明示。”
贾诩道:“何谓子道?不但是孝、顺,更是想司空之所想,为司空所不能为。公子此番就做得甚好,我与张绣本是降将,司空即便有心处置,也不能亲自动手,公子揣知司空的难处,替司空出手,虽则因此挨了责罚,但在司空心里,公子想必已不同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