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贾理听到扫洒的小丫头子小燕和万儿说“宝姑娘有个金锁, 听说遇着有玉的方可求配呢”。
两个小丫头共同提着水,没看见贾理,嘻嘻哈哈的闹着。
偏贾理耳朵尖听见了, 停下脚, 叫小燕过来, 问她:“你方才说什么?再跟我说一遍。”
小燕怯怯的问了好,迟疑半晌,方道:“不是我说的, 是……是宝姑娘的丫头莺儿跟我说的。”
“我问你说的什么,放心,我就是问问, 不给你传出去。”贾理耐心地说。
小燕方四下看了看,笑道:“三爷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莺儿告诉我, 宝姑娘小时候遇着一个癞头和尚,给了两句吉利话儿,叫錾在金锁上, 遇着有玉的, 才可求配呢!”
这话说得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有玉的,有玉的……这到底说的是宝玉呢, 还是哪个掌着玉印的?
汉武帝的钩弋夫人弄了个握玉而生的噱头, 后来果然一步登天, 荣华无极, 莫非薛家也有这样的野心, 欲出一位钩弋夫人?
小燕说完, 也有些不好意思, 求道:“三爷可别告诉人是我说的,若叫人知道,我就不好见莺儿了。”
贾理道:“你放心,我不说给人。”
小燕脸红红的回去,和万儿提着水走了,万儿低声取笑了一句,贾理耳尖,听她说的是“和三爷说了句话,看把你美的”,引得小燕伸手打她。
贾理听了一笑而已,回到房中,只见端云响桐都不在,只有晴雯围着炉子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
“大节下的,你也去玩吧,我在家里,不必你守着了。”贾理宽了外袍搭在屏风边上,对晴雯道。
晴雯揉了揉眼睛,支着身子坐起来,回道:“我和他们没什么可说的,还不如在这里有吃有喝躲清闲的好。”
她拂了拂压皱的袖子,起身穿鞋,倒了一杯温水,双手捧着递上来,低眉顺眼道:“爷喝水。”
贾理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接过瓷盏喝了一口,道:“怎么这么乖觉了,往日可是不吩咐就不动的。”
晴雯笑道:“只是突然觉得,还是爷这样赏罚分明的为人好。”
“你这是经了什么,这样大彻大悟起来了?”贾理越发觉得惊奇了。
晴雯面上流露出一些伤感,低头道:“宝二爷那里,前儿刚把茜雪给撵出去了。”
茜雪是宝玉的丫头,纵然及不上袭人,在丫头里也是数得着的了。
况且宝玉一向自诩惜花护花,丫头们平日里便是有些小错,他也乐意担待。
贾理实在想不出好端端的,怎么就撵了一个服侍多年的大丫头出去。
“为的什么撵的?”
晴雯道:“说起来,都怪茜雪倒霉,偏遇着宝玉吃了两口酒,发起性子来,和李婆子赌气,泼了茜雪一裙子茶。宝玉嚷着要撵那老货出去,后来太太知道了,说茜雪生事,就叫她娘领回去了。”
李婆子是宝玉的奶娘,早些年还好,如今越老越糊涂,对宝玉管头管脚不说,还常顺手牵羊占些便宜。
宝玉是贾母王夫人捧凤凰似的捧大的,胆子不大,脾气倒不小,哪里容得李婆子充祖宗。
随着宝玉年纪渐长,他对自己的奶娘越来越不耐烦,偏偏贾府又有个敬老的风气,不得遂意发作。
最后只好把火发到丫头们身上。
贾理道:“何苦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丫头也是倒霉。”
晴雯笑道:“宝玉成日家说嘴,这回太太发一句话,他一个字不敢驳回,也是个没刚性的。”
贾理不禁道:“宝玉这个脾气秉性,也就只有袭人还算拿得住他。”
听到袭人的名字,晴雯不禁掩口而笑,道:“可不是!如今那样,宝玉对她言听计从得很呢……”
说到一半,自悔失言,忙捂住嘴。
贾理原没觉得如何,见她这样,反而起了疑心,探究地看着晴雯,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晴雯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这时响桐挑帘进来,笑着问道:“什么东西没有?”
晴雯忙站起来要走,却在贾理如有实质的视线下不敢动脚,垂头道:“爷别问了,我不能出卖宝玉的。”
响桐不明所以,屏息敛气。
贾理却看向了她,命道:“你来问她,宝玉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响桐想了想,笑道:“她性子犟,越是逼问,越是不肯说的,况且宝玉素日待她有朋友之义,这头犟驴最重义气,绝不会干出卖朋友的事。”
贾理倒有些敬佩这丫头了,改容易色,向晴雯缓缓道:“你把宝玉当朋友,这是宝玉的幸事,可朋友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你更要想办法帮他才是。宝玉如今这个年纪,对许多事一知半解,最容易叫人引到邪路上去,若他身边有人藏奸,存心引逗,他这辈子兴许就完了。你告诉我,我是他的哥哥,怎么也不能害他。”
晴雯本就有些怕他,又听他严辞正色说了这么些话,想来竟是有情有理,心思便活动了,道:“我可以告诉爷,但爷先答应我,不能打宝玉。”
贾理听她口风松动,心下一轻,应道:“你什么时候见我打过人,更别提是宝玉了。”
晴雯方道:“袭人和宝玉……袭人已经是宝玉的人了。”
这句话真有晴天霹雳的效果,打得贾理脑袋一懵,当时就有些反应不过来,瞠目结舌片刻,才道:“荒谬……荒谬!”
他拍了一下桌子,险些让杯中的冷茶飞溅出来,“这不可能,宝玉才多大!”
晴雯急了,忙道:“宝玉那边的人都知道的,只是瞒着太太和老太太这些人,爷一问便知。”
响桐虽也吃惊,倒比贾理淡定得多,也帮着说道:“这种事,虽无十分的证据,没有些影子,别人如何敢说。”
贾理心里已是信了,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忽然问晴雯:“我记得,袭人是老太太的丫头,比宝玉大几岁,是不是?”
晴雯道:“大两岁。”
贾理心头火气愈盛,吩咐响桐道:“你带两个人,去宝玉那里,把这位袭人姑娘请过来,尽量好商好量,别惊动了人,尤其是老太太。”
又对晴雯道:“你现在去告诉宝玉,就说我有事找他,叫他务必立刻过来!”
两个丫头领命而去,剩下贾理一个人拿鞋磨地砖。
过了半晌,宝玉先来了,踏进门来,笑问道:“哥哥寻我做什么?”
贾理转身看着宝玉,心情有些复杂,这样稚气未脱的脸蛋,银盘似的,眉眼弯弯,带着孩子气,分明还是他印象中的宝玉,怎么就……
宝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着装整齐,又摸摸脸,没有黑灰,顿时不知怎么了。
“你做的好事!”贾理内心叹气,面上冷了脸,喝道。
接触到他冷电似的目光,宝玉心头莫名的发虚,以为自己的密事被他发现,两腿发软。
“到隔壁站着去,不许动,也不许说话,晴雯看着他!”贾理斥道。
宝玉前脚刚到隔壁去藏好,袭人后脚就来了,还跟响桐有说有笑的,两人挽着手,亲密得像亲姊妹。
见了贾理,袭人面上的笑意还没收,端正拜道:“见过三爷……”话音未落,只听身后的门“吱嘎”一声闭上了,眼前骤然发暗。
袭人心里只觉不妙,忙抬头问响桐:“这是何意?”
响桐笑道:“袭人妹子,别急,我们三爷叫你来呢,是有事问你,你有什么说什么,不会为难你。”
她越是这么说,袭人越是不安,转身要走,“我还是回去吧,改日再来……”
响桐拉住她,不让她走,“妹妹这是做什么,不过是问两句话,妹妹怕什么!”
袭人挣脱不得,正色道:“是姐姐说请我来请教针法的,如今我来了,却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我要走,你还拉住我不放,我倒要问问,这是做什么!”
贾理一直在冷眼观察这个丫头,见她面相温厚,倒不像胆大包天之人,心里微微一沉。
此时轻轻拍了两下手,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道:“你说得不错,此次叫你来,确是兴师问罪的。”
袭人一听问罪之语,心里突突的跳,面上倒还撑得住,道:“我不知三爷在说什么,我是老太太的人,便有不是,也该回了老太太,由老太太处置才是!”
“若闹到老太太那里,只怕不是那么容易收场的。”贾理意味深长地说。
袭人听了这话,心头轰的一声,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在门上,冷汗直冒。
她嘴唇哆嗦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抖得不成样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响桐适时帮腔道:“其实三爷都知道了,你就如实招了吧!”
袭人默不作声,脸色青白,把脸扭向一边,垂在袖中的手微微颤着,指甲轻轻抠着门板。
贾理也不在意她的无声抵抗,径直坐下,道:“你和宝玉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但你们两个谁勾搭的谁,我却还不知道,你从实招来,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为难你,只要你说实话。”
袭人的脸色一下子灰了。
如果说先前还抱着微弱的侥幸,这话一出,无异于直接判了死刑。
贾理目光冷锐,响桐不笑不语,都在看着她。
无声的密闭空间给人很大的压力,暴露在二人的目光下,简直就像是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袭人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咬牙抵抗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住了。
“三爷饶命……实是……”袭人扑通一声跪下,掩着脸哭起来。
贾理无意与她为难,侧头对响桐道:“你来问吧,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必跪来跪去的,咱们家是讲理的人家,吃不了她!”
响桐知道这话是说给袭人听的,忙上前搀扶袭人,将袭人半扶半抱到杌子上。
“姐姐,我冤啊,我实在不敢带坏二爷……”袭人拉着响桐的衣袖,神情凄楚,切切剖白。
响桐劝道:“你还是如实说了的好,当初既做下了那等不才之事,如今事发,再没人救得了你。索性这府里你是留不得了,不如给自己存些体面才是。”
袭人低头半晌,方附到响桐耳边,含羞忍耻,低低的说了。
响桐又追问了她几句,问明白了,才向贾理回道:“袭人已经招了,爷看……”
贾理点点头道:“叫袭人下去吧,好歹彼此留些体面。”
袭人含泪磕了个头,响桐扶着她出去,暂时安置在耳房里,招了两个媳妇子陪着说话,名为陪伴,实为监视。
那袭人本来只觉天崩地裂一般,无地自容得很,如今见贾理主仆行动间处处给她存了几分体面,倒有些回转过来。
当下只在耳房内自泣,引得众人百般抚慰。
响桐自回去禀告。
原来这袭人虽年长些,近来渐知人事,可这个丫头只一心一意服侍宝玉,并不敢引诱,倒是宝玉,不知哪一日做了个梦,醒来便拉着袭人行了房。
袭人性子柔媚和顺,自谓是贾母与了宝玉的,迟早是他的人,便顺从了宝玉。
自此二人比以往更为亲密,行迹之间不免带了出来,叫人察知。
贾理听得既怒且悲。
怒的是宝玉小小年纪不学好,悲的是家中这种风气。
贾府富贵传家,已历数代,从上到下,只知安富尊荣,奢靡腐坏,没有半点儿清正之风!
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即使是性格最为古板的贾政,房里也有两个妾,为这个妾,不知生出多少是非来。
婶子王夫人已是讲究体面的人,鲜少理论,屋里已是闹得不成体统,何况是那些妻妾众多的。
贾理记事早,还记得贾政之长子贾珠在世时,房内妻妾斗法的那些破事,更别提凤姐儿收拾贾琏的通房了。
穿到这个时代,贾理不是没有过左拥右抱三妻四妾的妄想,可见识过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之后,贾理是再也不敢打这个主意了。
他宁愿终身不娶,也不想陷在这堆琐碎鸡毛里,为平衡妻妾关系而头疼。
何况涉及到利益之争,再如何费心,也是平衡不了的。
响桐小声道:“爷,宝玉还在呢。”
听到“宝玉”二字,贾理心里又蹿起一股火,冲隔壁喝道:“还不滚过来!”
晴雯打起帘子,宝玉方畏畏缩缩的走上前来,脚步迟慢,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贾理一看他这模样就有些生气,生气之余,就是失望。
如果刚才宝玉敢冲出来维护袭人,贾理虽然也免不了生气,可也算他有些担当,这样一言不发算什么!
可转念一想,宝玉才多大,被哥哥揭破阴私,没吓得哭出来就不错了。
这么一想,也就平心静气多了,对晴雯和响桐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宝玉说话,叫你们再进来。”
晴雯两个答应出去了,贾理招手叫宝玉上前,让他坐下。
宝玉战战兢兢的坐了个凳子边,抬起头来,忍不住问道:“哥哥要如何处置袭人?”
贾理想看看他的担当,模棱两可道:“你说呢?”
宝玉面上胀红,道:“是我强迫的袭人,哥哥要罚,就罚我吧,与袭人无关。”
贾理认真地看了宝玉两眼,见他虽然非常紧张,但是维护之心昭然若揭,心下满意了些,冷声道:“自然要罚你,你做出这等事,那个丫头才是吃了亏,我怎么会罚她。”
宝玉心里松快了些,放下了为袭人提着的心,又不知自己会受到什么处罚,只好低头不语。
“不过,那个丫头是留不得了,遣出去吧。”贾理又道。
宝玉大惊失色,才要苦求,接触到贾理的视线,刚鼓起的勇气就消散了些,只道:“可我离不开袭人……”
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努力了。
见贾理不语,又道:“哥哥不是说只罚我一人么,怎么不罚我,先处置起袭人来了?”
贾理看他满脸着急,沉吟片刻,方道:“这个丫头没做错什么,但也留不得,若留在你身边,迟早要生出风波。你放心,我不亏待她,必然厚厚的补偿她。”
宝玉不知如何反驳才好,急得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