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海外红夷使团同到的还有各藩属国使节, 佛真国使臣当堂请求皇帝将公主下降,两国永为姻亲。
适龄的未嫁公主自然只有六公主同安。
在近五十年来,佛真国是庆朝在东南最有力的盟友, 佛真国子民虔诚向佛, 战力不俗, 出产丰盛,国王年富力强,是联姻的上上之选。
朝中诸臣没有不同意的, 就是皇帝也十分意动。
只有陆贵妃不肯,在皇帝过来的时候为女儿求情,哀哀道:“陛下, 我只有一女,素日爱若珍宝,今日远嫁, 不是剜我的心吗!”
皇帝叹道:“我何尝舍得同安,只是女儿长大了,到底是要嫁人的, 一国王后的前程, 也不算辱没她。”
陆贵妃闻言心中惊惶, 哭道:“蛮夷的王后,有什么可当的!我只要小六安稳度日, 不敢奢望这么大前程!宗室里那么多妙龄的宗女, 谁不能去, 偏要我的小六去!”
皇帝闭口不言, 由她哭闹, 见闹得狠了, 起身就走, 口中道:“她是我的女儿,我就安排得她!不必多说了,我意已决。”
陆贵妃得了这话,倒激起一股气性来,指着皇帝就骂,皇帝气得脸上发青,喝道:“来人!贵妃御前失仪——”
一语未了,六公主自屏风后跑出来,抱住母亲,向皇帝求情道:“母妃一时糊涂,痰迷了心窍,父皇开恩,饶过她罢!”
说罢,不免念及自己前路未卜,两行珠泪滚了下来。
皇帝见女儿求情,略有回转之意,亲手扶陆妃起来,陆妃坐在椅子上,只是拿帕子拭泪。
这时陆妃的心腹走来说:“靖王福王携王妃来请安。”
“叫他们进来。”皇帝吩咐道。
徒桓兄弟俩知道陆妃性情暴烈,生怕她想不开,与皇帝发生无效冲突,忙赶来劝解安慰母亲。
女官引着两对夫妇进了大殿,就见皇帝和陆妃坐在上首,气氛僵硬,六公主站在陆妃身后,默默垂泪。
徒桓打头,四人给皇帝和陆妃请安,皇帝瞅了儿子一眼,沉声道:“你这会子来干什么?”
二十来岁的徒桓风华正茂,长相气质和皇帝年轻时颇像,皇帝看见他时,心情总是骄傲又慨叹。
徒桓垂手道:“母妃的生日快到了,不知母妃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儿子也好置办来孝敬。”
皇帝看了陆妃一眼,心里微微一软,笑道:“你素来孝顺,不枉你母妃生养你一场。你们娘儿们说话吧,朕回去了。”
说着便起身摆驾,回寝宫去了。
陆妃叫两个儿子围坐在自己身边,紧紧拉着女儿的手,期冀地看向长子,说道:“你妹子自幼金尊玉贵的养大,可不能嫁给野人受委屈,你快想想法子。”
六公主偎在母亲怀里,也望向哥哥,泪汪汪的。
徒桓拂开妹妹额前的头发,目光中满是怜爱,笑道:“母妃说的是哪里的话,佛真国富庶得很,稻米出产不让湖广,人家国王怎么会是野人。”
“他就是貌若潘安,财过邓通,我也不叫你妹子嫁他!”陆妃斥道,“你当和亲是什么好事呢,你妹子孤身一个过去,无权无势的,还不知怎么被人家欺负呢!”
徒桓头疼道:“妹妹是一国公主,背后靠着国家,谁敢欺负她。”
陆妃听出他的意思,竟是赞同居多,怒不可遏,挥手摔了一个钟子,指着鼻子叫他滚。
徒桓忙跪下请母亲息怒,陆妃只是抱着六公主哭,儿子儿媳轮流相劝半日,才止了泪,只叫“我苦命的儿”。
六公主心知和亲大事不能改,自此终日情绪恹恹,不思饮食,渐渐的憔悴起来。
张文萱看在眼里,忧在心里,生怕她出事,特地在自家王府设了小宴,请她过来玩耍排遣。
六公主这会儿哪里有心情玩耍,待要推辞,陆妃哄道:“好孩子,你就去散散,你嫂子担心你呢。”
母亲有命,六公主只得去了。
此时正是阳春时节,桃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云蒸霞蔚,染得天际一片胭脂色。
这次请的只是几个至交,大家心忧六公主,早早的就来了,见六公主神情憔悴的出现在眼前,都惊得道:“怎么就这样了!看这眼睛抠搂的,脸上也瘦了。”
六公主勉强笑道:“也不过是这样,没什么事,还要多谢萱姐姐费心。”
文萱上来拉着她坐下,叹道:“从前你一味淘气,我们嫌你太淘气了,如今见你这个样儿,还不如淘气呢。”
六公主眼眶里蓄着泪,只是不肯落下。
黛玉走过来揽着她,叹道:“我们也不是外人,你想哭就哭吧。”
六公主忍不住,伏在她怀里哭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也只有当着你们才得哭两声了,在宫里我怕母妃自责,总不敢哭……”
黛玉跟着湿了眼睛,在她背上轻轻的拍着。
众人都体谅她担负太大,一时无人说话,只是守在她身边。
六公主尽情哭了一场,要帕子擦眼泪,对黛玉道:“掉了些眼泪,这会子倒觉得心里痛快了些似的,我已是好了,你们别为我难受。”
黛玉见她到这个地步还想着别人,又是一阵心酸,忍泪道:“我不难受。”
张文萱偏过头去拭泪,叫丫头打水,丫头早预备下清水,忙端过来,跪在地上伺候六公主洗脸。
黛玉亲自拧了帕子,给她擦了脸,见她眼底微红,便道:“用些脂粉罢,一会儿你还要回宫,叫娘娘看出来就不好了。”
六公主忙向张文萱借脂粉。
张文萱命人取来自己的妆奁,六公主重新梳了头,用了些水粉遮掩,黛玉又选了支单珠簪给她插在头上,众人都笑道:“这下整齐多了。”
丫头举起靶镜,六公主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这模样连自己也觉得陌生,不由笑了笑。
黛玉握了握她的手,她便将头靠在黛玉的肩膀上,愈觉缱绻难离。
“今儿特为请你们来赏花的,这里不好,那边有个亭子,咱们过去坐。”张文萱对众人笑道。
原来这桃花深处修了小小一座亭子,单为预备春天赏花的,众人见了,称赞不已,便在亭上坐了,说了半日的话方散。
晚间黛玉回去,卧在席上,便为六公主伤感,渐次想到自己身上,心中忧惧,默默滴下泪来。
紫鹃守在她身边做针黹,见她如此,忙来问出了什么事。
黛玉和她亲密无间,什么事都不瞒她,紫鹃再三追问,黛玉便将心事说了出来。
紫鹃想了想,笑道:“姑娘这是心惊呢,要我说,只管放宽心,万事都有老太太做主呢,况且就是退一万步说,那个人也不是好摆弄的。”
黛玉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翻了个身,幽幽叹道:“你不懂……”
紫鹃笑道:“我又不懂了,罢,罢,我也不必知道,只求姑娘保重自己的身子,别再只是杞人忧天的。”
黛玉两眼望着红烛滴泪,只是发怔。
当夜翻覆到三更,好不容易睡了,却做了一个梦,吓醒了,怔了半日,只记得是个噩梦,却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自己抚了抚心口,复又躺下,心里突突的,不知什么时候睡着,只觉才闭上眼睛,天就亮了。
起来就觉身上懒懒的,不爱动,吃了些燕窝,漱了口,往贾母上房来。
贾理正和贾母说话呢,见她来了,只把眼往她脸上一溜,就看出不对,含笑问道:“这是怎么了,又熬夜读书了?”
黛玉无精打采的,默认了这话。
贾母忙拉她在身边坐下,拍了她一下,责怪道:“可不能这样,仗着年轻,胡糟蹋身子,一日两日没事,长了有你受的。”
宝玉笑道:“林妹妹这是‘囊萤映雪’,发奋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