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崖子西去一二十里, 有个大柳树庄,庄头坐落着一所大宅,院墙高高的, 连檐接宇, 朱红大门洞开。
庄头朱荣坐在厅上, 穿着绸衫,直拿帕子擦汗,和自己的儿子说:“你舅舅家才叫人来说, 京里派人下来查亏空,大概今日就到我们这儿了,叫早作准备, 我们庄户上有些什么东西,能入城里人的眼。”
他儿子素知他父亲生性吝啬,听这话就知道他的毛病犯了, 忙下死劲劝道:“爹啊!这可不是顽的,上使钦差,一个打发不着, 这碗饭都吃不着了!”
庄头咬了咬牙, 说:“顾不得了, 你去镇上的熟切店,切些熟肉来, 再有什么瓜果脆藕, 随便买些。”
他儿子便伸手要钱, 庄头强忍着心头绞痛, 去柜上取了一个半旧的荷包, 倒出一把碎银子, 还要点数, 都叫他儿子夺了去。
“怎么就全拿去了,你这败家的畜生!”庄头顿脚骂道。
他儿子唾面自干,又请示道:“他们城里来的人,和咱们乡下人恐怕说话不投机,还得请两个陪客,叫个唱的来。”
“就请柳老爷和村东的白秀才来作陪,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唱的,你看着安排罢。”庄头挥袖道。
他儿子就说:“镇上才来了个杜莺儿,会唱全本的《西厢记》,只怕请她来,才看得过眼去,只是她身价高,出堂一次要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她怎么不去抢!”庄头捂着胸口大呼道。
只是大柳树庄左近实在没什么看得过去的人材,二两银子再贵,也只得出这个血。
他儿子拿了钱,带了个长随往镇上办事去,到熟切店买了些猪羊肉,凑了些腌鱼腊肉糟鹅等物,又去请唱曲的杜莺儿,说定价钱出堂。
赶着车回家,他父亲早叫人煮了火腿,宰了鸡鸭,整治了些鲜藕蔬果,奶妈抱着小孙子来厅上闲逛,孩子见了熟肉要吃,庄头切了一个角子塞他嘴里,叫奶妈赶紧抱着他出去。
又去请白秀才和柳地主,白秀才曾教过他念书的,每年只管收腊肉腊鸡,念了一肚子“关关雎鸠”,也没念出个什么名堂,听说有酒肉吃,一招就到。
柳地主起先还有些拿腔拿调的,说天气热了,不便出门,待听说是京里来使,有年轻的贵人,忙变了脸,说自己这个院子地方大,不如到自己家来办酒。
庄头儿子自然不肯,两人说定,回了自己家,只叫人在村头望着,父子两个在厅上同白秀才吃茶。
正等得不耐烦,有人来报:“来了!来了!望见尘烟了!”
出门一望,只见远处腾起尘土,数骑领头奔来,到村头停住,庄头忙上前叩头,口称“门下庄头朱荣叩问老爷金安”。
打头的青年公子一笑,对身边人道:“这一串子,有些意思。”
庄头陪笑道:“我们不过是乡下人的野意儿,玷污了老爷的耳朵。”
青年又是一笑,随手将马鞭扔给身后的随从,下了马,抬脚就往庄内走,口中问着庄内情况。
庄头跟在旁边,不敢和他并行,陪着小心答话。
这时柳地主也赶来,庄头引着青年一行人到厅上坐下,庄头儿子捧了茶来,又摆瓜果酒食。
柳地主坐在宾位作陪,看着那衣着华贵的青年让了年龄相仿的同伴共桌而坐,这才正眼瞧了那衣衫朴素的青年一眼,见他只着半旧的青衫,腰上挂了个木雕配件,看不出是个什么,面容清朗,神态自若,便知也是富贵子弟出身。
至于穿戴得这样,大概是故意标榜“清廉”,“清高”罢了。
这华服青年自然就是徒桦,他看了看满桌子的大盘肉,切得大块又粗糙,不禁倒了胃口,皱眉道:“到处都是这些东西,大热的天,谁吃这些油腻腻的!”
庄头听了,忙道:“有拌的凉菜,清炒时蔬。”忙叫他儿子去厨房催去。
徒桦还说:“别搁上猪油鸡油的炒,弄得油腻腻的,倒胃口。”
庄头儿子下去催了炒菜,又领了杜莺儿进来,笑道:“老爷们听个曲儿,也好下酒的。”
杜莺儿抱着琴立在厅中,柳条儿似的拜了拜,庄头叫给她个凳子,再给她一杯酒,吃了好唱的。
徒桦坐在上首,望着院子里栽了些凤仙月季,蜂舞蝶绕,端起杯子闻了闻,和贾理说:“是乡下自酿的米酒。”
庄头忙道:“这都是俺们乡下自己吃的,怕吃得口滑,再误了事。”又骂怎么上了这个酒,叫人取他窖藏的好酒出来。
柳地主忙笑道:“老兄不大吃酒,只怕没什么好的,我们家有几瓶好汾酒,也有才买的好惠泉酒,就拿了我的来也是一样的。”
说着,叫人回自家取酒,去了半日,倒带来一个年轻的女子,姿色平常,簪花涂粉的,上来叫柳地主“爹爹”,又要给徒桦等人倒酒。
徒桦只和贾理谈笑,由着柳地主父女献殷勤,柳小姐含羞带怯的过来斟酒,身子朝着徒桦,眼睛却只往贾理面上溜。
白秀才拣着好肉吃,眼睛盯在杜莺儿身上,庄头再三瞅他,他才回过头来,说些乡野趣闻,下流笑话取乐。
席上哄然大笑,白秀才益发得了意,摇头晃脑的。
吃了半日,徒桦说声“乏了,要睡觉”,庄头忙说:“有收拾好的干净房间,请大人下榻。”前头引着去了。
柳小姐咬了咬唇,看向她父亲,她父亲摇了摇头,冷哼道:“和我家去。”
庄头老婆早腾出两间上房,点了牛油蜡烛来,徒桦和贾理一间,两人脱了外袍,开了窗户,在灯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