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1 / 2)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未几,天色渐明。

杜渝睁开眼,从云被中坐起。耳边垂挂的镂空香囊里飘香淼淼,又如空谷幽兰。杜渝乌云披散,赤足立在窗前,推窗远眺。

窗口的冽风吹得她脊背汗毛立起,也吹去彻夜不安的深沉倦怠。杜渝忍着严寒,深深呼吸,只觉肺腑间刺痛,头脑渐渐清醒。

“杜姑娘,早膳在前厅备下了。”屏外的侍女不知何时进来,音色也悦耳。

杜渝回过身,依稀可见侍女身姿婀娜低眉恭顺。但嗫嚅了半晌,也只道:“知道了。”

昔年开扬末年淮逆于宫中兵变,沐王妻有大功于社稷。至诚初年,昭宗亲封上骑都尉,出征安西。平西一战中,与沐王配合无间,亦是功勋卓著记入史册。沐王夫妇伉俪情深,其经历早已被写成话本,传遍大唐。

杜渝儿时便在西市的说书馆中听过《沐王平西传》,那说书先生一板一眼说得惊险刺激,杜渝跟着情节欢喜落泪,对那个近百年前的少年将军,可谓佩服的五体投地。及至入东宫听学,那些往事大学士魏炼也曾以《沐王列传》为蓝本,细细讲过。其中惊心动魄之处,只比平西传更令夺人心魄。

而杜渝,却对沐王那位未曾留下姓名的发妻,更是向往。

怀着这些隐秘的心思,等她再大一些,能粗通兵书,对于那些个女红,更是丝毫兴致俱无,反倒是拿起冷冰冰的刀枪棍棒时,意外顺手。

几年前的一个契机,她得了崔氏松口,又讨了先帝旨意,才一鼓作气,胡闹似的跟着新募的兵勇,充兵安西四镇。

这些年西域诸国蓬勃向上,土番也因与大唐修好,安西并无大战。四镇守军更多的是和来去如风的马匪打交道,护卫商队往来通商。

彼时也是杜渝时运不济,头一次移军向西,便给她碰上了安西最出名的一批马匪。

当时百来人的小队,大都来自陇西各大族。来安西一遭,不过是挣些军功,待来日回京,好谋取个出身。

这般陡然与彪悍的马匪遭遇,孰强孰弱,一目了然。陇西各族历世少的也有几百载,当初人人擅武,如今不过是花拳绣腿。若非死亡的气息激发了几百载前的好战血脉,只怕十难存一。

那一场厮杀过后,杜渝手中的宝剑都断了。

她回望夜色中同样茫然的同袍,这才在恍惚间有些明白——战场和秋狩的猎场、肆意的马球场之间有天壤之别,是血淋淋的地狱,白骨筑的修罗场。

杜氏的儿女一旦幡然醒悟,很快便在军中屡立战功。

那些个桀骜的勋贵子弟,也渐渐一改往日做派,能打能杀,变得训练有素起来。他们与那些大头兵自始自终都不是一路人,杜渝干脆去请了大都督允许,自立了小旗,大书“长安军”三字。

几十人的小队,整日在绿洲戈壁间穿梭游荡,日复一日,在和马匪的遭遇战中,一刀一剑劈刺下,成长、成熟。

渐渐,安西的商旅们在行商时最欣喜的事情,便是沿途偶遇到长安军的军士。

杜渝回来的时候,如按军功,再怎么也可得飞骑尉的军爵。但她乃女子,湘王总以不符祖制为由,不肯让她晋升。

听说景秀在高丽一战成名,杜渝心有不愤——若她可得机遇,定能如沐王,平定天下!

窗外苍茫云白,杜渝长舒口气,从衣架上取了衣衫换上。这些都是李依准备好的,细节处严丝合缝,无一不适。

转出屏风,杜渝漱口净面,随口道:“殿下呢?”

侍女道:“杜姑娘,婢子不知。”口风倒是甚紧。

杜渝没再多想,在素面案边规矩坐了,接过侍女递上的白玉箸,打算先祭了自己的五脏庙,再好好想想接了那枚烫手的鱼符后,该当如何。

雪下到将近午时才歇。杜渝起了兴致,换过一身窄袖缺骻袍,足底一双狼灰厚底靴,长发卷起,塞进厚实的紫貂帽中。

洛川长公主府位于永兴坊内,向东跨过安兴坊,占地极大,几乎赶上东内。为长公主方便,驸马府便修在南边胜业坊中,只是狭小许多。

而六合亭位于整个公主府的西北角,其地势高绝,白日登亭,可览城外山翠。

雪中游园,杜渝也不过是边走边想心事,一切所睹如过眼云烟。

这府中仆从皆气度不凡,又彬彬有礼。应是李依提前交待过杜渝身份,一路畅通无阻,便是她要去外庭,也不过是多了个小厮引路。

逛了不到一个时辰,杜渝眼底一郁,对身边的小厮道:“带我去六合亭。”

小厮领着她重回内院,及至边门,躬身打个揖,含笑道:“杜姑娘,您瞧,便在那里。小的身份不便,只能送您这儿了。”

杜渝浑不在意,顺着方向觅路而行,走进了才发觉亭上有人。

雪后天清气朗,杜渝手搭凉棚,张望半晌,只觉得那人背影甚为眼熟,又有些经年的陌生。崔桃立在亭外,杜渝看得分明。

看来李依应在此间了。

昨夜婚礼成,景秀满腹怅惘,打马回府闭了院门,兀自孤影喝着闷酒。

崔桃来的时候,景秀正在灯下,为佩剑上油。

“将军,是崔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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