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公府位于北内之南的崇义坊内,门庭俭朴,在长安城一众勋贵中宛如平凡人家。唯独仁宗手书的敕造礼国公府六个大字,才彰显出当朝国公显赫的身份。
杜渝在门外下马,低声与尔璞念叨了什么。少年抚了抚自己胸前衣襟,拉好歪斜一边的狐皮帽,一张俊脸脸颊染红,脚下飞快,与门子递了门贴,挠了挠头,硬邦邦道:“杜氏十七娘,恳……见世子。”唐夫人不理俗物多年,杜渝本没打算求见她,只备了礼物以表尊重之心罢了。
门子接过帖子,展开一看,确认了印戳,本含笑的眸子笑意更深,道:“原是虞公府小娘子,请走这边,世子正在院中试曲。”
杜渝放心将花马留下,取了礼物递给尔璞抱着,摆手示意他跟在身后。她随口问:“世子如今是大好了?”
门子道:“世子素来安泰。”口风甚紧,杜渝便不再多问。
等过了中门,另有一青衣书童,不过十来岁模样,含笑带路。大雪方止,说着话都有些冻嘴,这孩子青衣下棉服甚厚,臃肿异常,走起路来倒是稳固。
尔璞童心一起,便想逗他,被杜渝眼睛一瞪,只委委屈屈撅着嘴,还从鼻孔哼了一声。杜渝走在前,唇角微笑,似乎这般很是快活。
临近景和的小院外,果听得琴音间断。及至行到门前,杜渝抬头望去,致礼二字断续威严,想来是景绍手书,赠予长子的。
正屋只开了半扇门,内里走出一妇人,云鬓如墨,点唇似樱,一双狭长的眼眸逡巡到了杜渝身上,晕染出十分笑意,道:“十七娘总算肯来我们这陋室一坐了。”
杜渝认出那是景和发妻唐氏,赶紧走了两步,福了一福,道:“唐姐姐,经年不见,你的风姿愈发绰约了。”
唐氏抿唇一笑:“这嘴巴是愈发甜了!”她注意到尔璞,见他面容俊逸,又道:“这位小哥是?”
杜渝道:“他是尔璞,是我的随身侍卫,身手非常棒。”
尔璞听得夸奖,咧嘴一笑,眼底天真无邪。他得杜渝示意,忙将手中包裹递给唐氏,道:“给你们的。”
唐氏立时瞧出些许蹊跷,只不动声色道:“尔璞,进来随姐姐用些点心,可好?”
尔璞眼睛一亮,也在杜渝颔首后,才欢天喜地跟进了。
门在身后合上,寒意顿时退散三分。室内暖风融融,杜渝脱下外着的裘衣,又帮着尔璞脱了,递给一旁侍女。
唐氏挽着杜渝手臂,一起走进内室。杜渝转首间,琴音陡起。
三人不由得屏息,望着矮塌上斜坐抚琴的男子。
因是国丧期间,他不过身着靛青旧衣。长发一丝不苟拢着,以青玉为簪,束发犹如墨画一般利落。骨节嶙峋的十指,以十二分的力道在琴弦间跳跃,瞧上去竟是沉重。但琴音凌凌,奏出的曲调轻快,宛如雪之精灵,一派欢脱。
一曲毕,杜渝仍在曲境中,久久难以回神。尔璞心思单纯,只哈哈一笑道:“真开心。”这一句惊醒梦中人,杜渝眨了眨眼。
景和仰起头,他唇边微髯,噙着笑意,道:“十七娘,别来无恙?”
他这人便似春风,总能让周围的人松下心神。他不问杜渝可曾伤心,只在意这个当年跟在身边的小丫头如今可还好。
杜渝端正仪表,理了理衣襟,老老实实行了一礼,带着敬意道:“劳阿兄费心,小池无恙。”
“总归有些千牛卫统领的样子了。”景和从膝上取下琴,唐氏自然接过,放在一边,又取来薄毯,给夫君披上。
景和冲尔璞招招手,也不多问这孩子来历,亲取了冬日里难得的蜜桃,道:“慢些吃,我这里你随便玩,别拘束了。”
尔璞果然乐起来,又见杜渝点头同意,当真一把接过桃子,四处跑起来,寻着感兴趣的物事。唐氏冲杜渝一笑,道:“莫急着走,等会儿我去料理些许吃食,小池你用过了再家去。”
“他可是此间受过创伤?”景和指了指自己后脑,道:“怎么用他做了侍卫?”
杜渝在景和面前素来乖觉,只老实道:“我在昆仑山口无意救下来的,当时他浑身是伤,眼见是要不行,我不过尽人事,侥幸给救活了。兄长也知晓,安西那地方,若单独留下这孩子,他就算侥幸活命,也难活长,便干脆带着,与我在军中过活。”
杜渝见景和淡然煮茶,顿了顿才续道:“他伤好后,我才发现他身手了得。但确如兄长所言,尔璞伤了那儿,一派天真烂漫。大约我与他有缘,倒是肯听我的。”
“但安西军纪严明,他来历不明,我只好给他入了杜氏奴籍,才留在身边。”说到这里,杜渝咽下心中苦涩,眼底黯然毫不掩饰。
景和瞥了眼一旁自得其乐的尔璞,只道:“此人可为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