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材心里的这些话,从夏天一直埋到冬天,当他终于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辨才时,辨才也像承晖一样沉默了很久。
“大哥节哀。”楚材道。
辨才抱着靖氏的衣服在坐在床上,听到楚材这么说,便开口道:“方秀已经去了一年多,我早就不哀伤了,就是有点儿失望,所以不想说话。”
楚材轻叹:“圣人已经够平庸了,翼王和太子只会更甚,漠北南下两次又不知道抢了多少东西,这大金的将来我是真不敢想。”见辨才不语,楚材又道:“虽然圣人本性不坏,但做错了事便是做错了事,没法儿洗白。”
辨才心口一绞,懊悔不已:“无论如何,方秀的死都是因我而起,如果当时我没有让她吃那盘点心——”
“事发之前谁也不知道那盘点心有毒,何况斯人已逝,大哥再怎么自责,大嫂也回不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大门吱呀一声,快步跑进了焦急的画松:“大爷三爷,主母突然晕过去了,陈郎中正在抢救呢!”
杨氏的晕厥来的猝不及防,正好陈郎中在场,等辨才和楚材赶到时,杨氏已经醒过来了,正在往痰盂里咳痰。其他人纷纷近前嘘寒问暖,只有楚材注意到了桌上敞开药包里的几颗药丸,因为陈郎中开的方子全都是熬制服用的,所以这凭空多出的药丸不禁让他怀疑,就拿起一颗轻轻嗅了嗅:“一股子姜味儿。”
陈郎中看过杨氏的痰样,转眼就发现楚材正在研究他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息贲丸,他不觉浑身一震,走到楚材身边收过药丸道:“公子,这药不能乱碰的,请还给我吧。”
楚材把药丸放回药包里:“陈先生,息贲丸也可以治疗咳疾吗?不会用量太过吧?”
息贲丸是这两年新制出的药,陈郎中没想到楚材会认出来,就敷衍道:“都是肺病,都能治。”
楚材心想此事必有蹊跷:“先生,您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们?”
“楚儿,不要打扰陈先生。”脸色煞白的杨氏在雪青的搀扶下慢腾腾地坐起来,虚弱地看向楚材。
“阿娘,这药专治肺积,之前先生给我看的药方里也没有这个。”楚材看了看杨氏,又看了看陈郎中:“求您给我个准信儿,这病究竟是咳疾还是肺积?”
辨才眉头微蹙:“肺积?”
钧儿摇了摇善才的手:“阿耶,肺积是什么?”
“嘘——”善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虽然杨氏不停地给他使眼色,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陈郎中自知瞒不住,便作揖道:“回公子的话,夫人的病其实是肺积,从诊出那日起就一直在服用息贲丸,谎称咳疾,只是不想让诸位担心。”
“陈先生,您…咳咳……”听到杨氏咳嗽,侍女们连忙把痰盂捧到她面前,不时一股血腥味从喉咙直冲口腔,杨氏摸了摸自己干裂的嘴唇,居然有血。
楚材倏地扑到床前,用侍女端着的白手帕给杨氏擦嘴,她的嘴唇和牙齿已经被鲜血渗透,楚材还没擦干净,她就像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再次昏了过去。
折腾了半日,杨氏终于醒过来,楚材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院里。就在他准备进屋的时候,突然瞥到了倚在屋檐下摆弄枯树枝的玉衡,遂走过去问道:“都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头待着?不怕冻着吗?”
玉衡顶着红肿的眼圈,抬头看向楚材:“主母时日无多了,对吗?”
楚材垂眸:“不要再想这些了,去休息吧。”
“嘴上这么说,只怕你今晚也会和我一样难以入眠吧?”玉衡看着手里的枯树枝:“在我眼里主母就像亲人,若她去了,我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呢?”
听到这话,楚材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没意义?你还有铉儿,你还有我啊。”
“我和铉少爷没什么交情,只是单纯的主仆。”玉衡扔掉树枝,盯着楚材的眼睛:“至于你,你在乎过我吗?”
楚材满脸疑惑:“我何时不在乎你了?”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我吗?”
“喜欢和在乎有什么关系?我也在乎阿娘和铉儿,也在乎大哥和二哥啊?”
楚材不懂女人的思维逻辑,这么说只会越抹越黑。玉衡叹道:“罢了,我先走了,明儿一早还得给主母熬参汤。”
“等等。”楚材突然拉住玉衡的手:“不是说今晚睡不着吗?那就陪我聊聊天吧。”
外面虽然很冷,但屋里烧着炭火,关上门就跟夏天一样暖和。楚材知道玉衡这两天来月事,就端了一杯红糖水给她,自己则坐到旁边喝凉茶。玉衡问道:“你想说什么?”
楚材答道:“其实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喜欢你,只不过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也不是姐弟之间的喜欢。”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玉衡突然抓住楚材的一只手,并迅速地向他靠近,楚材大吃一惊,忙不迭抽开被玉衡握住的那只手,面红耳赤道:“你、怎么突然离我这么近…”
玉衡比了比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故意奇怪道:“我离你很近吗?”
楚材似乎想起了什么,瞥过脸将剩余的凉茶一饮而尽:“那时你还是我的姐姐,和现在能一样吗?”
玉衡好奇道:“现在我是你的谁?”
楚材盯着手里的瓷杯,沉默不语。见他不答,玉衡也没多说什么,就啜了几口红糖水,嫣然笑道:“哎呀,真羡慕将来的那个人,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
楚材面不改色:“如果不出意外,这个人最有可能是你。”他不等玉衡询问,自觉解释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阿娘把你安排在我身边,就是为了撮合咱们,虽然我对你没有那种心思,但我毕竟毁了你的清白,为你负责也是应该的。”
玉衡不禁抚上自己的嘴唇,耳根微微发红:“就是亲个嘴而已,又不是上床,哪里是毁了清白啊……”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等等,什么意思?你要为我负责?是我理解错了吗?你该不会——”
“我们成亲吧。”楚材看向玉衡,神色认真,语气郑重。
“成——”玉衡的脑子瞬间变得混乱不堪,语无伦次道:“这、这也太突然了吧,你不是说你不值得我喜欢吗?上次阿娘叫咱们去,你不也拒绝纳妾吗?怎么又变卦了?”
楚材黑曜石般的眸子逐渐变得黯淡:“阿娘病重,家里得办件喜事为她冲喜,何况我对你有些好感,在一起也无妨。”
玉衡本该高兴的,可是看到楚材失落的模样,她完全笑不出来:“三爷,不情愿的话就不要做了,冲喜不一定非要成亲。”
“我是男子,可以拥有三妻四妾,就算我不喜欢你,也可以纳别的女人。但你不一样,你没有显赫的家世为你提供和离的机会,与其嫁给一个不知性情的陌生人,倒不如嫁给我,也能满足你的愿望。”
见他诚恳,玉衡把杯子放到一边,清了清嗓子:“你若真愿意与我成亲,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相信你。”
“何事?”
玉衡双手抱胸:“从前你跟斡少爷总是腻在一起,今晚我也想和你一个炕上睡。”
楚材唰地蹦起来,心突突地跳:“今晚不行,还得等上几日,等咱们成亲,你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好吧,那就不睡了。”玉衡站起来,近前抱住楚材,并把头倚在他的肩上:“抱抱你总可以吧?”
“嗯……可以。”感受着玉衡身上山茶花的香气,楚材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心情也平复下来。
过了几日,楚材带了一些药去看望生病的承晖,说起来自打他上次晕过去,就一直没有在尚书省露面,听闻是年轻时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这回楚材专门带了几剂治疗头痛的好药,希望能起点儿作用。
阿剌赫往里通报一声后,楚材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对着床上和床边的两个人作揖道:“请承晖大人安,请岐国公主安。”
盏合对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承晖则欢喜地摆手道:“快过来,到这儿来坐。”
有下人搬来凳子让楚材坐下,身后的肆月把药包递给阿剌赫,就走到了一旁静候。楚材问道:“大人可好些了?”
承晖答道:“这病是长年累月攒下来的,哪儿那么容易好,你也不必费心费力带这些药来,家里的库存都够我吃一年了。”
侍儿端了汤药来,楚材主动接过,豁楞几下道:“都是好药,送都送来了,您就留着吧。”他把药碗捧与承晖:“不是很烫,大人现在就可以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