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得卜大人,你来一下。”
一名身着素服、面颊红润、鼻梁细高的年轻男子极不情愿地转过身,问道:“又怎么了?”
楚材拿着两打分别写有契丹字和蒙古字的文书,一点儿好脸色也不给他:“你自己看看你翻译得都是些啥?这里面起码有三句话是不准确的,你做事的态度就不能好一点儿吗?”
萧咸得卜不耐烦地吁了口气:“吾图大人,我当必闍赤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蒙古的文书一直都没有那么精细,翻译出来能看得懂就行了,何必要求那么高呢?”
“这是译文,不求精细,但求一个准字儿,可你现在连最基本的准都还没有做到,万一将来出了什么差错,那可就不得了了。”楚材把两份文书叠在一起递给他:“错误的地方我已经给你画出来了,拿回去重写。”
这是几天前铁木真刚下的旨意:掌汉字、契丹字和女真字的必闍赤以楚材为首,掌畏兀儿字的必闍赤则以镇海为首,每一份文书都必须要经过他们的校正才可以下发或上奏。咸得卜的父亲是功臣明安太保,以前他就算偷懒,只要不过分,大家看在明安的份儿上也不会去追究,谁知半路竟杀出一个耶律楚材,直接横挡在了咸得卜面前,让这么个新人凌驾于自己之上,一向倨傲的咸得卜哪里会服气,便指着文书愠道:“这可是我花了很久才翻译出来的东西,是你想画就能画的吗?!”
楚材亦厉声道:“我当然能画,校正文书是我的工作,你要不想让我指指点点,那就把事情做好。”他注意到咸得卜神情闪烁,怒色里隐隐藏着一抹忧伤,就放缓了语气:“咸得卜大人,令尊刚过世不久,我知道你还没有从痛苦中走出来,但明安太保是蒙古的功臣,你只有认真工作向他看齐,才能不负令尊的养育之恩呐。”
话至此处,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俊朗的眉头微微颤动。
咸得卜沉默了一会儿,虽有不甘,但为了过世的父亲,他还是接过了楚材手里的文书,看了看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重写一份儿。”
他走后不久,镇海就过来了,见楚材神情复杂,便问道:“吾图大人这是怎么了?”
楚材答道:“方才我让咸得卜去修改文书,看着他那身为明安太保所穿的缟素,又让我想起了我过世的母亲。”
闻言,镇海轻轻叹道:“你与咸得卜虽然都是契丹人,但你接受了汉法,到底与他不同,若你现在还在中原为官,理应为令慈守孝三年的。”
楚材微微颔首:“当初被金廷夺情的时候,我还曾抱怨过为什么老天要夺走我为母亲哭丧守制的机会,甚至一度将她的离开推责到自己身上。不过自从来到了漠北,我便不再把这些事儿放在心上了。”他莞尔一笑:“母亲一直希望我成为栋梁之才,我必须脚踏实地,才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镇海一直认真听着楚材说话,直到后者突然含着歉意道:“哎呀,一不小心说多了。田大人,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镇海看了眼帐里还在工作着的其他人:“咱们出去说吧。”
出去之后,镇海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听刘大人说,大汗过几日要到嫔妃们那儿去,四大斡耳朵每个他都要去一趟,诏书应该明儿一早就会传下来了。”
楚材惊奇道:“以往都是大汗召嫔妃们过来,原来他还能自己过去吗?”
镇海噗嗤一笑:“当然了,只不过他去的时候少而已。”看着蓝天白云之下在各个毡帐之间如流水般穿行的忙碌的官员们,他为这欣欣向荣的情景感到欢悦:“到时候,整个大蒙古国的事务就都要由大汗的四位嫡子负责了。其中,大殿下负责狩猎、二殿下负责法律、三殿下负责政务、四殿下负责军务。”
楚材笑道:“蒙古在马背上得天下,开国之初军务自然是第一要紧事,漠北俗语幼子守灶,大汗果然极为重视四殿下。”
镇海赞成道:“大汗不仅宠爱四殿下,常常让他跟在自己身边,而且对他的培养也最为认真,只要不出意外,四殿下将来一定会成为大蒙古国的汗位继承人。”
楚材大概明白为什么镇海会在铁木真下诏书之前告诉自己这件事了,固然拖雷一直得势,但现在站队还为时过早,更不要说聪慧的楚材其实早就从铁木真的安排中察觉出了一些东西:“田大人,话不要说得太绝对,大汗现在还没有立储的心思,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真的有什么变故呢?”
镇海深眸一闪,本来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是放弃了:“也是。”
彼时,玉哥儿把前来探望的察合台带进了景贤的毡帐,后者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见到贵客前来,他正要起身行礼,就被察合台拦住了:“躺下躺下,病人行什么礼。”
景贤又躺下来,捂嘴咳嗽了两声,玉哥儿搬来凳子让察合台坐下,就转身去给他倒奶茶了。察合台看着景贤因为生病而发紫的嘴唇,不觉心疼地问道:“听御医院的大夫们说你着风寒了,现在好点儿了吗?”
即便是在病中,面容憔悴的景贤笑起来也像荷花儿一样好看:“我一直让玉哥儿熬着药呢,昨天楚材也送了几包药过来,调养了这些时日,已经好多了。”
“郑大人,你的身子未免太弱了,我们着风寒顶多是咳嗽嗓子疼,你这直接卧床不起了?”察合台接过玉哥儿送来的热奶茶,转而端给景贤:“给你,喝点儿热的吧。”
景贤推过茶碗,摇头道:“我现在喝不了奶茶…咳咳……”他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察合台不知所措,就把奶茶送回了玉哥儿的手里:“去拿你家主子最近喝的东西来。”
玉哥儿连忙去倒了一杯热水来让景贤喝下,后者慢慢地喝了两口,咳嗽一下子就缓和了不少。察合台惊疑道:“原来喝热水也可以缓解咳嗽?”
景贤在玉哥儿的搀扶下,像个轻飘飘的纸人儿似的倚到床头:“不仅可以缓解咳嗽,腹痛的时候喝热水也有用,这是中原人常用的法子。”
等景贤喝完杯中的水,察合台终于表明了自己今日的来意:“郑大人,我这儿有件考虑了很久的事情,想征求你的同意。”
“什么事儿?”
“我的近身侍医去年的时候辞官回家了,自从那次你帮我治好了胸口上的抓伤,我就一直想让你来当我的新侍医。本来当时就打算要人,结果你去照顾吾图撒合里的妻子了,所以我想问问你,等她生完孩子之后,你可不可以到我这儿来?”
察合台黑亮的眼眸中满是期待的神采,让惊愕不已的景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才能确保这个炮仗似的二殿下不对他捷足先登的弟弟动怒:“二殿下,其实昨天…昨天……”
见他支支吾吾的,察合台立刻屏气敛息:“昨天怎么了?”
“三殿下以前的侍医刚走没几天,楚材就向他举荐了我,昨天晚上三殿下已经亲自去求过大汗了……”看着察合台的脸色由阳光明媚逐渐变为狂风暴雨,景贤的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我现在已经是他的侍医了。”
不久前,河边。
“景贤很有天赋,从小就随父学医,后来他父亲去世,他过了几年清苦日子,再后来又被我师父万松野老看中,召为寺医,等景贤和我再见的时候,他的医术已经极为精湛了。”楚材满脸开心地向窝阔台滔滔不绝着:“景贤的性子也很好,腼腆、温顺,不过在我面前他会活泼外向一点儿,反正让他当你的侍医准没错儿。”
窝阔台笑道:“好,看在他是你的朋友、又长得那么好看的份儿上,我答应你。”他刚说完就急不可耐地凑过来道:“现在我已经同意你的条件了,你快点再给我弹一曲!”
楚材不耐烦地把窝阔台稍微推开一点儿,哄小孩似的应道:“好好好,弹弹弹!”
半晌,一缕金光落在窝阔台的毡帐里,化为了黑发金瞳的人形,赤温悠闲地抹了把自己的头发,朝窝阔台笑道:“主人,都弄好了。”
窝阔台惊喜道:“这么快?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傻大个儿,想不到办事儿还挺利索。”
赤温自信满满:“看来主人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可是只有灵性的金雕,就算脑子不灵光,也绝对比你们这些凡人强得多。”他说着就打了个哈欠:“主人,我累了,先去睡觉了。”
窝阔台扬手摸了摸赤温的脑袋,这巨大的身高差,活像一名年迈的父亲在抚摸他正值壮年的儿子:“辛苦了,好梦。”
赤温化为原形回到鸟架上,才睡过去没多久,窝阔台就听见帐外传来了查干夫的声音:“二殿下,二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还有巴图尔的声音:“主子您消消气!您千万不要冲动啊!”
外头本就喧闹,如今在加上这两种声音,更是让窝阔台觉得嘈杂不堪,就在他准备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的时候,怒气冲天的察合台突然掀开门帘闯了进来,对着窝阔台的脸颊就是一拳,下手狠到对方的嘴角直接流出了鲜血,跟进帐里的查干夫和巴图尔看到这不可置信的一幕,都吓得不轻,查干夫连忙跑过去扶住吃痛的窝阔台,慌张道:“主子,您没事儿吧?!”
因为他们两兄弟的关系一直很好,所以今天察合台这一拳直接把窝阔台打懵了:“二哥…你打我?”
察合台正在气头上:“是,我打你,我恨不得打死你!”他一把推开查干夫,扯住窝阔台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分明是我先看上郑大人的,你为什么要跟我抢?!”
窝阔台恍然大悟,急忙解释道:“二哥,你误会了,我没有要和你抢,我只是不知道——”
“你别给我装模作样!孛儿只斤窝阔台,我最讨厌你这副温柔和蔼的样子!”察合台急火攻心,越说越来气:“为什么你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抢我的东西?现在我只是想要一个侍医你都不愿意让给我,你他妈到底有多贪婪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