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月朗朗,繁星点点。
看着面前华丽而熟悉的大毡帐,楚材一边想着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儿来,一边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拔腿就要离开。彼时侍立在门口的下人们也看到了一个身穿圆领袍的散发男子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不远处,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楚材,遂以极快的速度在他溜掉之前向他大声行礼道:“给吾图大人请安!”
楚材被他们吓得一激灵,脱口而出道:“你们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其中一个下人问道:“大人要进去吗?”
“不进去。”
“可是您已经走到这儿了。”
“我路过还不行吗?”
“那您干嘛要在这儿停下?”
“……”楚材在心里暗骂一句抖机灵:“罢了,帮我通传一下。”
下人们直接拉开了门帘:“主子吩咐过,如果来的是大人您,就不必通传。请进吧。”
毡帐里烛火昏黄,香炉里的西域香料散发着柔软而平静的香气,如若春风温暖。窝阔台手里拿着一钵透明的药膏,正对着镜子给自己脖颈上的疤痕上药,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没有转头去看,而是盯着镜子里映出的楚材笑道:“你来了?”
楚材问道:“你在干嘛?”
“抹药。”窝阔台擦完药,就把小圆钵盖上了:“我脖子上有道疤,我得把它祛掉。”
楚材一惊:“你脖子上有道疤?”他快步走到窝阔台身边,拉下他的领子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条很淡的疤痕:“好长的一条…怎么搞的?”
窝阔台答道:“十七岁那年跟着额齐格对付克烈部,被王汗的大军包围的时候,一支箭从我脖子上擦过去了。”昔日的痛感再次袭来,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博尔忽将军及时帮我止了血,才让我捡回一条命,最终和博尔术将军一起,三个人带着残兵成功突围了。”
在被大军包围的时候利箭擦过脖子,楚材光是听就觉得极度危险了,万一那支箭稍微偏一点点,岂不就一命呜呼了:“十七岁…那年你是不是为了克烈部的事情才急着回去的?”
窝阔台点头肯定:“王汗是我额乌①也速该的安答,曾多次协助额齐格,当年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来这么一出。”他喟然叹道:“那可真是一场恶战……”
楚材道:“好在你的疤已经很淡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注意到了窝阔台手里的小圆钵:“这个是祛疤的药吗?”
提到这个,窝阔台立马来了精神:“这可是个好药,不仅能祛疤,还能消肿呢,前些日子察合台不是打了我一拳吗,我就在肿起来的脸上抹了这个,不过一刻钟就消肿了。”
楚材凤眸一亮,就跟看到宝贝似的:“难怪我那日见你脸上没肿,心里还奇怪呢,原来是用了这个药啊,见效还真快。”
“祛疤也很快,我跟着额齐格常年征战,身上有许多疤痕,几乎每道都是一涂就消失了。”说到这儿,兴高采烈的窝阔台又立马失落起来:“只有脖子上的这条见效极慢,到现在我已经涂了很多次了,结果还是能看见。”
楚材微微一笑:“你别着急呀,你脖子上的疤不是已经淡下去了吗?再多抹上几次,它肯定会消失的。”又问:“说起来,这么好的药,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窝阔台当然不能说这是赤温送给他的:“是我从前的侍医送给我的,他说这是从吐蕃的雪域高原上得来的珍稀神药,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吐蕃?”楚材虽然不太相信,但还是起了兴趣:“看来你这个侍医大有来头呀,能给我讲讲他吗?噢,还有你跟着大汗统一漠北诸部的故事,我也想听。”
窝阔台欲擒故纵:“侍医有什么好讲的?从前打仗的事儿,你那次找刘大人的时候没打听过吗——”突然,他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吾图大人,你怎么不对我用敬语了?”
若非他提醒,楚材根本不会意识到:“啊?!好像是没用……”他一改方才的放肆态度,收敛神色退后半步,向窝阔台行了个礼:“微臣方才多有冒犯,请三殿下恕罪。”
见他如此,窝阔台顿时拉下了脸:“…早知道就不提醒你了。”
楚材为自己见到窝阔台时的情不自禁而感到自责,不是说好了要跟他少来往吗,为什么一看到他就会话多的停不下来,这个男人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奇怪的魔力啊:“臣许久未见三殿下……心中激动,故而言语有失,请您恕罪。”
窝阔台安静地看了楚材半晌,然后上前推掉了他行礼的双手,轻轻地勾起了他的下巴:“楚材,你看着我的眼睛。”他注视着楚材,目光炯炯:“你真的想一直这么下去吗?”
楚材想说话,可那些字儿就像误吞的鱼刺一样卡死在了他的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看着窝阔台明亮的双眼,楚材忽然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他知道这是自己脸红了,就在心里骂骂咧咧了起来:
‘耶律楚材,你对他脸红什么?他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儿吗,你怎么就脸红了?啧,真他娘的没出息!’
“主子,酒已经装好了!”
查干夫的突然闯入把帐内的两人吓了一大跳,窝阔台连忙放开了楚材,侧过身道:“好啊,葡萄酒和马奶酒都有吧?”
“都有,主子想要的话我现在就去给您拿。”
“行,多拿点儿过来,今天吾图撒合里好不容易过来,我待会儿要带他出去喝酒。”
“好,您记着千万别喝太多了,不然下次就不给您装了。”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再让人牵两匹马过来。”
查干夫走后,楚材瞄了窝阔台一眼,很识相的没有再用敬语:“除非你给我讲故事,否则你就一人独醉去吧。”
窝阔台飞快地应下了:“只要你愿意陪我喝酒,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他把药膏放进柜子里,又从床头拿来帽子带上:“对了,你老婆亲生父母的事儿已经有些眉目了。”
楚材大吃一惊:“你真的派人去找了?!上回我那么跟你说话,我还以为你不会帮我了呢。”
窝阔台拿手指头顺了顺帽子上的羽毛:“你是我的安答,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除非跟你解除这层关系,不然我肯定会帮你的。”他拉过楚材的胳膊,带着他往帐外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苏家二老并未跟随阿勒坛汗②南迁。我先让人在蒙古境内找了找,因为你夫人的生父苏公弼曾任威州刺史,所以这些消息是他们在威州城打听到的,也就是说不用再冒着风险往金国跑了。”
“坏消息是苏家人在前两年战乱的时候已经死的差不多了,还有一些人至今下落不明,其中就包括二老。”
因为好消息,楚材的脸上本来洋溢着兴奋的神采,然后就被这霹雳般的坏消息泼了一头冷水,刚刚挑起的嘴角也霎时耷拉了下去:“失踪…和死也没有区别了。”
帐外,查干夫和几个下人在两匹马上挂了好几个袋子,每个袋子里也都装着好些个酒囊,窝阔台候在一旁,问道:“那还要继续找下去吗?”
楚材当然想继续找,毕竟只有他们才可以确定玉衡的真实身份,但事已至此,再找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等我回去问问玉衡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窝阔台是又喝多了,他把空酒囊扔到一边,然后转手掏来一个新的,拧开盖子尝了一口:“嗯,是葡萄酒。”
坐在他旁边的楚材先看了眼他身边被扔得乱七八糟的酒囊,又抬头看了看天:“已经丑时了。”
窝阔台摘掉帽子仰头躺下:“你怎么知道已经丑时了?”
因为楚材一直在饶有兴味地听窝阔台给他讲以前的事,所以他并没有喝几口酒,意识还是很清醒的:“星星的位置会随着季节和时辰的更替而产生变化,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抬头便知。”
“你还真是学识渊博,这都能看得出来。”窝阔台把一只胳膊枕到脑袋底下,又喝了一口酒:“你们中原的那些什么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反正我是一窍不通。”
楚材嗤一声:“亏得大汗还说你爱看中原书,真是白看了。”
“我看的都是话本,你又不是不知道。”窝阔台看着面前璀璨而深邃的星空,不禁露出了如星辰般光华闪烁的笑意:“不过…草原上的星空是真的很美,简直百看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