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守绪被斜哥儿连拉带拽地拖到琼香亭时,守纯正和一名身着石榴红花纱襦和水红香罗百褶裙的少女坐在亭中央的石桌旁饮茶,见守绪过来,少女连忙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行礼道:“臣女徒单明杲,问太子殿下万福。”
守绪整了整因为被斜哥儿拉扯而起了些褶皱的月白衣衫,抬手道:“平身吧。”他注意到了明杲独特的名字:“姑娘叫明杲?哪个杲字?”
明杲答道:“是‘其雨其雨,杲杲出日’的杲字,为明亮之意。”
守绪想到承麟方才读的不就是这一篇,倒真是巧了:“杲,明也。姑娘果然人如其名,好似阳光般明丽。”
虽然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客套话,但明杲的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添了些绯红,一旁的守纯觉得自己不好再杵在这儿了,就默默地带着下人们离开了,直到亭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守绪才走到了守纯方才坐过的石凳前坐下道:“姑娘坐吧。”
细心的明杲从刚才就发现守绪的嘴唇有点干了,就亲自倒了杯茶给他:“殿下口干了,喝点儿凉茶润一润吧。”
“多谢。”守绪勾了勾唇角,笑得也很客套:“姑娘快坐下吧。”
明杲坐下之后,守绪端起凉茶来轻啜,不久方启齿问道:“姑娘都读过什么书?”
明杲恭谨道:“四书五经,还有《左传》、《史记》之类,都粗粗读过。”
守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回话了。他性子孤僻,除非是颇有眼缘之人,否则定不会有很多话的,对面前的明杲便是如此,守绪虽知她是个好姑娘,若同她聊起书来,保不准还能笑谈一日,但他就是像嘴里塞了面团儿一样根本吐不出几个字儿来,便只能假装在专心喝凉茶,免得两处尴尬。
明杲倒不是个闷葫芦,但守绪是皇太子,他不张嘴说话,自己亦不敢多说什么,而她也早就听说过守绪是个空生了一张漂亮脸蛋的孤僻古怪之人,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裙子上的丝绦,低头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姑娘可有喜欢的花?”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杯凉茶都已经被守绪一口口地抿到见底儿了,他才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明杲心下一喜,等了半天,他可算是说话了:“臣女喜欢兰花。”
守绪的眸子里顿时泛起了点点星光:“这倒巧了,我也喜欢兰花,从前在中都的时候,我在皇宫和王府里都种过兰花,就是长出来不大好看。”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溜子话,明杲的心情倏地就变好了,遂嫣然笑道:“太子殿下会种花是很难得的事儿,种出来不好看也无妨。”又问:“那您现在还种吗?”
守绪摇摇头:“我现在没有时间干那些事儿了,入主东宫之后本来就有许多东西要学,前些日子阿玛又下令让我到枢密院去跟着大人们学做事①,就更抽不开身了。”
就着这个话题一路往下延伸,两个人可算是坚持聊了一段时间,不过也没有很久,守绪便再次无话可说了,明杲不愿和他僵着,索性主动找了两个话题,然而守绪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到底没什么成效。渐渐地,太阳升高了,四下里也慢慢儿地燥热起来,正巧守绪打了个哈欠被明杲注意到了,眼见日头越来越大,她就给守绪找了个台阶下:“殿下怎么打哈欠了?是早晨没睡醒吗?”
守绪颔首承认:“天太热了,容易犯困。”
明杲取出丝帕,拭了拭额上刚刚渗出的几点汗珠子:“是,这天闷得人昏昏沉沉的,总觉得脑子都木讷了,连说话都比素日慢半拍。”又道:“殿下,不如咱们晚些再一起聊天吧,等毒日头下去就好了。”
守绪的确不想再坐在这儿了:“也好。”
暗里达成共识,二人便各自往反方向去了,守绪才出了琼香亭没几步,候在附近的斜哥儿就巴巴儿地凑上来了,一脸的疑云:“怎么这就散了?”
守绪睨他一眼:“没话说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他向斜哥儿身后张望:“二哥呢?”
“他有事,已经走了。”斜哥儿叹了口恨铁不成钢的气:“主子,恕我多嘴一句,您还是赶快把这孤僻的性子改掉吧,齐齐整整的一个人,不合群怎么能行呢?”
守绪立马不高兴了:“怎么你也说起这种话来?不合群难道就不是齐整的人了吗?”他话锋一转,揶揄起了斜哥儿:“你若硬逼我合群也可以,等将来和我说体己话的人多了,我头一个把你送了人,眼不见心不烦。”
斜哥儿道:“我这么说也是为了您好,徒单女公子是您的未婚妻,将来日夜都要在一处的,跟她合不来,浪费的可是你们的一生啊,您倒好,我苦心劝您,您转头就编排起我来了。”
守绪不以为然:“我的人生一半为国,一半为己,人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者既相中了她,我就是再不情愿也必须娶,这于我而言,已是浪费掉半生了。”
斜哥儿虽深知守绪是个古怪至极的主儿,冒出这种话来也属正常,但他还是被震惊到了:“您又开始胡说了!自古以来哪对夫妻不是听从父母之命成婚的?难道他们都浪费掉了半生不成?”
“要不怎么都说我孤僻古怪呢?”守绪薄唇微挑,衔着兰花似的冷意:“不过我也明白,我这辈子注定不会为自己而活,反得了一时反不了一世,浪费这半生是迟早的事儿。”
“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守绪就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回头一瞧,竟是拿着书的承麟,正带着他的近身仆人撒里往这边来:“呼敦?你怎么来了?”
承麟匆匆来到他面前行了个礼:“我在雪香亭等您半天了,您可算是出来了。”他近前半步,歪头问道:“殿下,您方才说要收我做伴读,可当真吗?”
守绪点头:“当然是真的。”
承麟喜笑颜开,连语速都变快了:“您明日就去给圣人说吗?”
这个守绪就不确定了:“阿玛最近正为各地蝗灾的事情操劳,若情况好些,明日就能说,情况不好了,就得再等几日。”
见承麟面上的喜色瞬时成了失落,守绪疑道:“怎么了吗?”
承麟两靥生愁:“您不知道,我哥哥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他不喜欢文绉绉的东西,连带着也不让我读书认字,从小到大我都是背着他做这些事的,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
守绪明白了,这是在把他当救星呢:“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把这事儿告诉阿玛的。”他伸手遮住洒在眼前的阳光:“天太热了,你早些回去吧。”
深夜,客栈。
这些天,铸儿越发离不开楚材了,只要他醒着,就总是扒着楚材不放,每次困了的时候,也都得楚材来哄他,他才能不哭不闹地安心入睡,今晚也不例外。等哄睡这孩崽子的时候,楚材早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铸儿放到床上,又给他盖上被子,就把等在一旁的乳母叫过来吩咐道:“姐姐,若他一会儿又醒来哭闹,记得赶紧告诉我。”
乳母颔首:“奴婢知道。大人辛苦了。”
楚材扯出一个憔悴的笑,便转过身去看铉儿了:“铉哥儿,弟弟已经睡了,你也早些睡吧。”
已经躺在床上的铉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就稍稍侧身闭上了双眼,楚材弯腰抚了抚他的额头,便静悄悄地开门出去了。等回到自个儿的房间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因为醉酒而歪在椅子上的窝阔台,因而问道:“你怎么不到床上去?”
窝阔台虽醉,但他酒量极佳,意识倒还清醒,遂用双手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歪歪扭扭地向楚材靠近:“这不是在等你回来嘛……”
楚材回身关上门,打算把窝阔台扶到床上去,却不想这厮竟一把搂住了人家,还轻浮地脱起他的衣服来了,不觉令楚材大惊失色:“你干什么?怎么动手动脚的?!”
窝阔台没搞懂楚材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脱衣服睡觉啊?”
楚材的脸颊当即烫得像火一样,原是他自己想多了,可他又为何会往那方面去想呢:“三殿下,你以后还是少喝点儿酒吧,身上一股子那味儿。”
“你好意思说我,还不都是因为你。”窝阔台直起身子来,含着似乎有些宠溺的笑容拍了拍楚材的脸,语气却是埋怨的:“你要愿意陪我喝酒,我至于喝这么多吗?”
楚材向他解释:“可我还在守制呢,上回的错断不能再犯了,你若想让我陪你喝,只等明年回到漠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