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阔台心里一直憋着几句话,若他此刻是清醒的,为了顾及楚材的感受,他断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可眼下他正是醉的时候,便借着酒劲儿,一下子就把心里头的话都给抖落出来了:“耶律楚材,中原的规矩就是再先进文雅,也不会哪个都好的,既然你已经在漠北为官了,又何必墨守成规呢?你自己选的路,走了一半却又要折返,还是为了这般拘泥于形式的毫无意义的东西,二十岁不到的年纪竟也能迂腐至此,我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了!”
从前玉衡在世的时候,楚材还能暂时放下对杨氏的遗憾,可自打玉衡去世,无人在旁劝告,楚材就又开始为杨氏的事情忧伤了,而他此次回到中原,除了给玉衡守制以外,也有一部分弥补母亲的缘故在里头,所以在路上走了这一个月,沉浸在悲伤里的他一直都没有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直到窝阔台在自己面前说出了这番话,它就像一把犀利的匕首乍然贯穿了楚材的身体,也让他立刻发觉到了一些自己之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他的内心犹若山崩地裂般万分剧烈地颤抖着,面上也因为窝阔台突如其来的冲撞和斥责而生了怒气,便也厉声回道:“中原的规矩就是有千般的不好,也绝对比你们漠北的好些!看看你的那些庶母们,身为大汗的嫔妃却整日整夜地念叨你们四个,若放在中原,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且不提诸如抢婚之类的野蛮习俗,只这一点便能看出漠北人是何等的自由散漫,生长在如此恶劣环境之中的三殿下您,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醉酒的窝阔台本来就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听到楚材这么贬损自己的家乡,他当然忍受不了:“我虽然不喜欢被庶母们关注,但她们做什么是她们的自由,漠北的环境亦容得下这样的自由。我们蒙古人天性桀骜不羁,喜好广阔无垠,我们可以做很多我们想做的事情,不像你们中原人做什么都要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生怕坏了那所谓的文雅规矩,就凭这一点,我就有资格指责你!”
楚材冷嗤一声:“不过就是自由散漫罢了,怎的到三殿下眼里还成了你们的优点了?”
不想窝阔台突然挑出了一个充满敌意的冷笑:“自由散漫?这词儿我们可担当不起,因为那个最自由散漫的人,现在就站在我眼前。”他倏地向楚材逼近,盯着他的双眼质问道:“吾图撒合里,你可知这片中原占区里混杂了多少势力?即便其中一些城市有我们蒙古的军队管理,撑死也就管几日罢了,毕竟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在城里劫掠,那治城的烂摊子谁爱捡谁捡去,左右与他们无关。”
“若非额齐格派遣了二百精兵暗中护送,只怕咱们早就被各路势力侵袭多次了,要不是你非要跑来这危机四伏的地方,要不是额齐格宠着你,他怎么可能会为了你一个小必阇赤而派出精兵,还要我这个皇子来屈尊护送你?就为了你这么一个任性的决定,就为了确保你的安危,让额齐格一下子动用了这么多兵力,这难道不是自由散漫的表现吗?那个最自由散漫的人分明就是你!!”
楚材也曾怀疑过他们这一路上为何一点惊险都没碰到,起先还以为是旁人避讳灵车的缘故,谁承想真相竟是这样,顿时,惊讶与懊悔愧疚之情自他心里油然而生,说出的话也愈发没了底气:“大汗竟派了这么多人护送我?你既知道这事儿,为何不告诉我呢?”
窝阔台答道:“是额齐格不让我告诉你的,他说你要是知道了,心里头肯定会过不去。”
楚材低下头去,像是认错了一般,瞧着怪可怜的,他抿抿嘴,默默地绕过窝阔台走到了自己的床边坐下,思绪已然乱七八糟了。一番争吵,窝阔台也清醒了不少,他回眸望着楚材的背影,虽有不忍,但因为正在气头上,就又说了一句埋汰人的话:“我知道,漠北比不上中原的东西有很多,你要是个汉人,说这些也就罢了,偏生你祖上也是同我们一样的边夷贱类,不过比旁人多读几本书,就这般自命不凡起来,狂得连你祖宗是谁都忘了!”
这话就说得太重了,若换成旁人,楚材早一拳打上去了,但因为说话的人是窝阔台,楚材打不过他也下不去手,索性起身就往门口冲去,正欲伸手开门,就被旁边的窝阔台一把拽住了:“你上哪儿去?”
楚材猛地甩开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还把门重重地摔了一下,瞧他态度如此恶劣,窝阔台自然也没好气,就使劲儿在门上踹了一脚,险些给人家把门板子踹坏了:“他妈的,有种你别回来!!”
楚材在外头待了一会儿,等房里的灯熄了他才回去的,次日一早准备启程的时候,楚材刚上马车,窝阔台就紧跟着一起上去了,前者主动给他让了点儿位置,问道:“你来干嘛?”
窝阔台这么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过来,自然是为了道歉的:“楚材,昨晚的事情是我的不对,我给你赔个不是。”
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楚材早就原谅他了:“噢,我还以为你喝多了酒,早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窝阔台可怜吧唧的:“你还在怨我吗?”
楚材否认了:“我干嘛怨你?何况你说的也没错,白白地占用了大汗的二百精兵,我的确太任性了,等回到漠北以后,我就再也不这样了。”
窝阔台尽量顺着毛捋:“其实你在漠北守制也可以,不用非得回中原。”
楚材道:“回中原是玉衡的遗愿,让别人送她我不放心,正好我要守制,亲自送她回来也能省些时间。”他垂眸一瞥,发现窝阔台压到了他的衣服:“殿下,你坐到我衣服上了。”
窝阔台赶紧帮他把衣服拽了出来:“都怪这马车太窄了。”
楚材把自己的衣摆往身下收了收,抬眸打量着窝阔台:“你不是不喜欢坐车吗?以后还是让意顺和我坐吧,你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窝阔台当场不乐意了:“凭什么?”
楚材其实是在逗他玩:“你说的你不喜欢坐车啊,何必给自己找罪受呢。”
他的语气很轻快,脸上甚至还挂着笑,但这在窝阔台的眼里就完全变味儿了:“如果我偏要坐这儿呢?你还想把我赶下去不成?”
楚材故意道:“不然呢?和你坐太挤了,还是意顺身量纤细,和我坐一块儿正好。”
楚材对窝阔台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就只会觉得自己是在玩笑打趣,但在窝阔台看来,楚材说这些就是在嫌弃他:“大人有话就直说,少扯这些弯弯绕绕的,您既然嫌我,我走就是了。”
因为车队还没有启行,所以窝阔台说完就要下车,而楚材也听出了他言语里的怒火,就急忙把他拦住了:“三殿下,你别走啊,我不是真的想让你走,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这盆清水立刻就把窝阔台心头窜出的火苗给浇灭了,与此同时,楚材也为他的过激表现感到不解:“瞧你,何时也变得像你二哥一样急躁了?从前我跟你玩笑的时候,也不见你这样啊?”
“因为我在乎你。”窝阔台紧紧盯着楚材,目光灼热如火:“你就算不明白也没关系。”
楚材凤眸轻颤,浓睫如墨:“我明白。”
窝阔台剑眉一凛,金瞳骤收:“你明白?!”
楚材颔首:“二殿下从前告诉过我,他说连他都看得出你非常在乎我,如今一瞧,果真如此。”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在你心里,我是很重要的人吧?”
窝阔台本来紧张得要死,不过看楚材的样子,他应该是没有想到那一层的:“嗯。”
“真的?”楚材笑了,就是在得知自己被认可了之后发出的那种笑:“我很庆幸能在三殿下的心里拥有一席之地。”
窝阔台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楚材脸上,就跟呆了似的,所以嘴上也不经意地脱口而出了:“何止是一席之地。”
楚材惊疑:“何止?”
“还是让意顺和你坐吧。”窝阔台害怕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要吐露心声了,不巧还没起身,马车就不合时宜地走动起来了,楚材因而笑问:“酒窝儿,你真是奇怪,刚才还嫌我说你,怎么现在又要自己下去了?”
窝阔台选择了沉默,因为这个问题不方便回答。楚材见状,面上的微笑逐渐变成了淡淡的愁色:“你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难缠的事儿啊?这些天我总觉得你怪怪的,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他倒是热情,谁让他不知道窝阔台最大的心结就是因他而起呢:“如果真有什么事儿的话,你可千万别压在心里不说,早点儿告诉我,我也能早点儿给你想个解决的办法。”
窝阔台早就把楚材当成自己的人了,他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楚材和他从前看上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他会时刻考虑到楚材的感受,想着如果就这么表白了,楚材一定会接受不了的,他不想让自己的心上人为难,仅此而已。虽然窝阔台经常会觉得自己很窝囊,很想扇自己两巴掌,也会在看到楚材思念玉衡的时候醋意大发,但他绝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因为楚材的感受永远是第一位的。
“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不是现在。”他答道。
很严肃的口吻,楚材心想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就没有再追问了:“好吧,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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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历史】“乙亥,以殿前都点检皇子遂王守礼为枢密使,枢密使濮王守纯为平章政事。己卯,立遂王守礼为皇太子。”
“二月甲申朔,日有食之。上不视朝,诏皇太子控制枢密院事。”
(出自《金史·本纪第十四·宣宗上》)
【私设】考虑到文里的守绪年纪尚小,就以这个为原型做了改动。
(柳无楹做的改动难道还少嘛!这就是个轻考据文,第一卷的历史情节几乎都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PS:守绪原名守礼,守纯的荆王也是后来才封的,我图方便没有把这些写进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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