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北边。野草丛中,有一小队人马在朝村庄行进。他们来自白石山,他们是山贼。
带着油腻的头巾,手持大刀长剑,策马奔腾,肮脏的面孔,不修边幅的着装,双眼带着喜悦的疯狂,拉碴胡须下的嘴角上扬,难以掩饰的狂喜。队伍杂乱无章,毫无秩序,马蹄和草鞋肆意践踏着脚下的野草,踏出道路,空中草屑和尘土飞扬。他们几乎安耐不住心中的急切,如同洪水,如同潮流一般涌向村庄。
一旦抵达目的地,他们知道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们。
“嘿,不过是群老百姓,手无寸铁的农民,这生意来得太容易了。”
“是啊,就算还有些官兵防卫也无济于事。头儿把情况都告诉我们了,仅凭几个当兵的,根本拦不住我们。”
“见一个杀一个。”
“可不是,一群笨蛋,根本没把村子放在心上。这次咱全伙出动,四面八方一起上,他们顾得了东也顾不了西,没辙。”
“我说老冯就是有眼光。”
“就是,跟着那群白痴搞什么联盟,逮什么通缉犯,赏钱根本就不够兄弟们分的。官府一向抠门,要不咱也不会上山当强盗了对不?”
“‘强盗’这词用的可难听,有点文化,咱们这叫绿林好汉。”
“那个字念‘陆’。”
“管他的,你又不是秀才,掉什么书袋。咱就是绿林好汉,咱现在做的事叫替天行道。”
“我们不是在打劫吗?”
“借,借的,有借有还。”
“找谁还啊?人都死了咋还?”
“烧纸过去呗,请个道士做法事呗。来世投胎再还呗,福报啊!”
“哈哈哈哈哈哈——”
“他爷爷的,真爽。好久都没下过山做活计了。”
“可不是,这趟做笔大的。冯头说了,先打村子,再打县城,一锅端。我上次跟冯头一起去过县城,乖乖,那儿可是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一趟活计做了,咱们能过上好几个月的舒服日子喽。”
“爽。讲真,咱上山不就是为了图这快活日子吗?打打杀杀,刀头舔血,拿命拼钱,管他爷爷的官府律法。不杀点人,不抢点钱粮,不图快活,吃香喝辣,对得起自己身份吗?你看太行山那些人现在都过成啥样了。”
“可不是,自从他们那强盗婆死了之后,一个个都变了性子喽。不打劫,不拦路,不知在寨子里搞什么玩意。这趟竟然还牵上了官府的线,我看他们个个都是盼招安呢。”
“一群软脚虾,哪像我们这样的,才叫真汉子。”
“哈哈哈哈哈哈——”
“嘿,莫光顾着讲笑话了。快些走,去晚其他兄弟都要先动手了。”
“那去早了咋办,咱这几个人不就白送了?”
“傻啊,到时有人通信,肯定一起行动啊。”
“嘿,看,东边过来个人了!”
“看看,是我们的人,骑着马,带着头巾,肯定是通信的。说曹操曹操就——”
“那马跑那么快干什么,还有,他后面飘着的是个什么玩意?”
“烟吧……大概是啥子暗号。”
“那烟咋逆风吹呢?”
“黑乎乎,看起来怪渗人的……”
“里面咋还钻出来个人?”
“人?”
“女人,从烟里面钻出来的……穿的跟奔丧一样,一身白……”
“她那把剑做啥子……”
——
“——什,什么情况?”
“她刚才——”
“搞什——”
“一下子就——”
“我的个娘诶,这——”
“这也太——”
“太——”
“……”
“抄家伙,快抄家伙!她朝我们过来了,她过来了!”
村子西边。
巴托里·阿提拉挥动着手中的十字长剑,刺入面前敌人的胸膛。淋漓鲜血顺着剑上的血槽喷涌出来,溅在她的脸上,身上,斗篷上,臂铠上。她全身沾满了血,一部分是敌人的,另一部分,是她自己的。
几处轻微的皮肉伤,无关紧要。她想着,将剑从死去的山贼尸体里抽出来,猛地转身一挥,格挡开身后另一个山贼的攻击。无关紧要,她现在无暇顾及自身,无暇顾及疼痛,疲劳,恐惧,唯一在乎的,只有保身边人的周全而已。
“秋茗,抓紧我的手!”
她头也不回地冲掩护在身后的曲秋茗喊道,“无论如何也不要松开。我的左手受了重伤,使不出力气。松开的话就再也抓不住你了!”
“可——”
曲秋茗背靠着她,一只手依言紧紧握着阿提拉的左手,臂铠上的破洞始终血污涌现,沾湿了她的衣袖。她自己的手上无助地拿着一把从地上捡起的刀,武器无助地在身前比划,试图抵御面前的敌人,试图掩护阿提拉的后背,“可阿提拉,包围的人太多了……我,我们这样支持不了多久的。”
“找机会突围!抢两匹马,然后我们离开这里!”
“可是——”
“先别说了!”巴托里·阿提拉一边吼叫着,一边拽着身边的人,试图向一处人群的空隙突围。但是她们二人正处于交战的中心,面前人群来来往往,空隙转眼即逝。
她挥动着长剑,试图打开道路。劈砍着,无暇顾及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山贼,是不是朝自己攻击的敌人。没时间去区分,不管是谁,只要阻拦去路就是障碍。她想着,一剑砍倒面前互相交战的两个人。没时间去区分,都一样,重要的只是秋茗的安全,我要确保的,只有秋茗的安全,别的都不重要!
又是一处豁口,透过那一道狭窄的缝隙,她看见,不远处的草丛中,两三个山贼守着马匹。
“跟我走!”
她猛地一拽,感到左臂传来钻心的疼痛。伤口被撕裂地更加严重了,但是她无暇顾及,“秋茗,快点跟我走,跟我冲出去!”
“……好,好。”
她奔跑着,带着跟在身后的曲秋茗向目标跑动。豁口方位又开始变化了,又开始缩小,随时会有再次消失的可能,必须再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让开!”
阿提拉嘴里不住地喊着,挥舞着长剑,毫无章法地四处挥舞,完全只是试图驱散面前的障碍罢了。她砍伤了几个人,也许是山贼,也许不是,没空理会,更多的时候,只是劈中野草而已,草叶四处乱飞,她也没空理会。现在唯一重要的就只有突围的机会,还有秋茗……
“阿提拉……”
曲秋茗则只能被她拖着向那缺口走去。茫然地挥动手中的武器,击退上前攻击的敌人。眼前所见一片混乱,山贼和江湖人混战,有的山贼攻击她们,有的江湖人攻击她们,阿提拉则不管不顾地肆意攻击。刀剑的金属撞击声在空中回响,不时从某处传来惨叫,空气中密布浓浓的血腥味,混乱,疯狂,充斥死亡的场景。她却只能够无助地,被承诺保护自己的人带领着,不由自主地加入这一片混沌之中,她到底是在做什么?
曲秋茗总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吸力,就像漩涡一样吸引着她。意图逃离混乱的杀戮,然而,牵着阿提拉的手,看着自己的衣袖被血污沾染,看着身着的锁子甲在阳光下粼粼闪光,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逃离出去。
以及,她真的想逃出去吗?她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夏——
“继续跑啊,秋茗,继续跑啊!跑到马那里!”
曲秋茗突然察觉到手中一直握着的,臂铠的金属质感消失了。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已经跟着阿提拉冲出了人群。巴托里·阿提拉松开她的手臂,向着不远处几个牵着马的山贼跑去,“别发愣,秋茗,跑起来!”
“等——”她还想说什么,却看见从刚才混战的圈子边缘,几个山贼注意到了自己,朝自己走过来了。于是曲秋茗也开始奔跑,跟随着阿提拉奔跑。脚踏着茂盛的,滴着鲜血的野草,殷红的血渍沾湿裙边。
一个追赶的山贼扑上来,她感觉到脑后的风声,转身迅速一击,砍倒敌人。第二个山贼愣了一下,曲秋茗将手中的大刀猛地掷出去,把他打倒了,却也丢失了兵器。第三个山贼追上来时,她只能转身奔逃。
阿提拉已经跑到了看守马匹的山贼面前,正和他们交战。曲秋茗朝着那里跑过去,越来越近,但她同时也能够听到背后的喘息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她已经看见阿提拉轻松解决了那几个山贼,心里不禁轻松了几分。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让她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曲秋茗感觉双腿开始发软,感觉头晕目眩,面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了。身后的脚步声却是越来越清楚。
她依旧在逃,但,能及时逃过吗?
阿提拉,等,等一下……
别,别走……
眼前所见只有模糊的黑影,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只感觉阴影越来越重,阳光越来越黯淡。
“秋茗——!”
呼喊声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身后的脚步声,也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卧倒!”
曲秋茗倒伏下来,一半是因为命令,另一半是因为她已经虚弱地没有一点力气了。她只看到一点闪光。
然后,是草叶划过脸颊的感觉,刺刺的,痒痒的,她闻到野草的清香。
曲秋茗不知道刚才的闪光是什么,那是阿提拉从腰间抽出的一把短剑。巴托里·阿提拉冲她大喊一声“卧倒”,便将短剑掷出。
银色的短剑在空中划着圆弧,旋转着,掠过她散乱的几绺发丝,插中跟在后面,已经举起砍倒的山贼的喉咙。
她已经昏过去了,昏迷之中,她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好像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叫喊。
“杀了她,杀了她,杀——”
“砍死你个——”
“不行啊,根本就,就砍不中——”
“鬼,她是——”
“不可能,这不可能——”
“饶命——”
“你——”
“——”
“她在笑,她还在笑——”
“怪物——”
“她还在笑啊!!!!!”
“秋茗,秋茗!”
不住地摇晃让她清醒过来,刚才的幻觉仿佛只是一个梦。梦……还是说,是过去的记忆……不知道,梦中,她看见一团漆黑的如同黑夜的烟雾,看见白的如雪的衣带,看见红色鲜血,看见银色剑光,一地死尸,还有……一张笑脸,那是谁的……
是过去的记忆吗,对不对,对不对?
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对不对!
“秋茗!”
“——阿提拉!”
她彻底醒过来了,看着面前的人。巴托里·阿提拉担心的神情,一手牵着一匹马的缰绳,短剑还未擦拭干净血迹,便已收入鞘中,扣带也没扣上,“阿提拉,我……我没事。”
“没……没事吗?”
阿提拉将她搀扶起来,担心的神情似乎有些太过神经质了,“真的没事吗?我刚才……不该松手的,不该丢下你一个人,我以为——”
“我真的没事,只是刚才体力不支,昏了一下而已。”
“好,那,我们快走。”她说着,将缰绳递给曲秋茗,“我们两人骑一匹马,你握着缰绳,我一只手操控不住。”
“他们……”
曲秋茗望向来处,那里,两路人马依旧混战。
“没有人继续追上来,他们忙着互相作战,没人关注我们。但你也能看出来,江湖人那一方人数太少,抵抗不了多久了。我们必须在战斗结束之前离开。”
“离开,可是……”
“可是什么,秋茗?”
“可是,我是来这里找夏玉雪的。”
曲秋茗说着,看着她,“她把我穿的那件白衣抢走……抢回去了。她一定是来过这里,对不对?”
“……”阿提拉回望着她,没有回答。但双眼中一丝恐惧却好像是泄了密。
“对不对,草地里那些人的尸体,是不是就是她造成的?”曲秋茗问着,脑哈中陡然又回想起刚才昏迷中看到的幻想,又想起过去的记忆。
“秋茗,现在不——”
“对不对,阿提拉,你看到她了,看到夏玉雪了,对不对?”
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原本软弱无力的表情渐渐变幻成阴沉的愤怒神色,“阿提拉,你刚才看到夏玉雪了,对不对!”
“我……”
后者失神地喃喃自语,仿佛也想起一段回忆,“我看见……”
“我就知道——”
“不!”
巴托里·阿提拉断然答道,脸上的表情同样变化成坚定的神色,“我没有看见她!”
“你看见了,对吧,阿提拉!”
曲秋茗愤怒地回答,将手中的缰绳猛地甩开,“是夏玉雪屠杀了那些人,你看见她了!她刚刚就在这里!她还没走远,我要找到她!”
“秋茗!”
阿提拉突然抓住她的双臂,粗鲁地摇晃了几下,根本不再顾及左臂的重伤。曲秋茗的衣袖上又添了一道血污,她被这么一晃,又开始眩晕,“我没有看到夏玉雪!”
“那么……”
“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遍地死尸了。”
阿提拉一字一顿地说道,坚定地望着曲秋茗的双眼,试图说服,“也许夏玉雪曾经来过,也许的确是她杀死了那些人,但她现在已经不在这了。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现在一定不能继续在这里久留!快走!”
“……对。”
曲秋茗望了一眼不远处厮杀的群体,山贼已经占据了数量上的优势,战斗不会持续太久了,她又望着对面的人,从阿提拉的双眼中只能看到关切,“是啊。阿提拉……你说的对。”
“我们快走吧,秋茗。”阿提拉说着,又将缰绳重新牵到曲秋茗手中,“先离开这里,至于她,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再找到的。”
“是……”
曲秋茗握紧缰绳,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等,等等,阿提拉。我们……”
她望着四周,厮杀的人群。
“我们是不是该警告村庄里的人,山贼过来了?”
“离开这里再说,好吗?”
“好吧……”
巴托里·阿提拉的回答相当敷衍,相当违心。她从来没有想过,真的会要去村庄警告那些村民危险。那样只会给她自己,更重要的是给秋茗带来更多麻烦。秋茗现在的身体状态很差,她无暇顾及更多的事情。她现在只想着,将秋茗带离这个地方,越快越好。山贼和江湖人的战斗不会持续太久,并且,在这里多逗留一点,就多一份可能,多一份可能会遇上……那个人。
她根本无暇顾及更多的事情,她唯一关心的,只有秋茗的安全。
“走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准备翻身上马。
“咴——”
从不远处另一个地方,突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声。巴托里·阿提拉只感到内心一阵不安的恐慌。她抬头,并不是望向声音的来源,而是望向坐在马背上的秋茗。
别……别看向那里,秋茗。她默默地祷告,你刚才什么都没听见。我们快走吧,好吗?
曲秋茗听见了,并且朝那个方向望了过去。
“你们干嘛,离我远点!”
蔡小小躲闪着,一只手在面前挥动着像是在反击。不过,这若是反击的话,实在是不足为惧。因为她面对的是三个手持兵器,凶神恶煞的山贼。而她手中仅有的,只是作为累赘的七弦琴,靠系带挂在肩上,实在算不上什么武器,是说,她总不能拿琴去砸对方的吧。
她不能那么做。
蔡小小牵着马的缰绳,一步步踉跄着后退,看着面前三个山贼越来越近。他们似乎并不急于扑上来将自己擒住,有什么必要,自己不过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女生罢了。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猫爪下的一只耗子,不管怎么挣扎反击都是徒劳。她感觉两腿发软,说话的声音也颤颤抖抖,她根本掩饰不住内心的害怕与恐慌。
“走开,走开!”
“别紧张,小姑娘。咱,咱们没有恶意的。”冯小然狞笑着,又向前走了一步,随意晃动着手中的刀,“这里很危险,你一个人骑着马不安全。咱们一起走怎么样?”
“不……不要。”
“为什么不要?你是从县城来的吧。家住哪里呀?”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你爹娘要是知道你一个人乱跑,会很担心的哦。我们送你回去。”
“走开,走开!一条,把他们赶走!”
“咴——”
她猛地扯了一下缰绳。身后的马一阵嘶鸣,然后,不知是真的就听从她的命令,还是单纯受到惊吓,奔跑着,转身挡在她和山贼的中间。喷着响鼻,鬃毛抖动,唾液飞溅。马直立起上半身,竟然比面前的三个成年人还高出一截,两只前蹄在空中有力地扑腾着,如同一对坚硬的铁锤挥舞。
“搞什么——”
这匹强壮,年轻的马驹突然发难,样子着实吓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山贼不自觉地向后跳开,躲避着庞大的身躯,和足以致命的铁蹄。
“咴——”
一条扬起头颅向着天空又一次发出嘶鸣。如同雷声般响亮,在场的人,争斗的,围观的,纷纷被吸引注意力,突然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声音来源望去。
这一片野草原,开阔平坦,茫茫的及膝野草中唯有几棵高树耸立,声音或许可以传播很远,很远很远。而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也有一个人听见了这嘶鸣,软剑在另一个人的喉咙前骤然停住。她向西南方望了一眼,脸上的微笑表情后不知掩盖着什么情绪。一瞬间的出神后,她又继续将剑推进几尺,夺走另一个生命。
干扰毕竟是短暂的,一瞬间后,一切恢复如初。
“小女生,她有危险!”
“秋茗……”
“我要过去!驾——”
“不——!”
“阿提拉,别拽着鞍带。那个小女生被山贼包围了,我要去救她的。”
“秋茗,不要去!”
“什么?”
“你现在很虚弱,我也受了伤,我们过去会很危险的。”
“可,可是,她也有危险呀!”
“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走吧。骑马过去,万一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就更难脱身了。”
“……”
“秋茗?”
“……我不能就这样把她丢在那呀,阿提拉。我一定要过去!”
“不行,你会,会受伤——”
“我不会有事的,松开鞍带,阿提拉。”
“不。”
“松开呀……”
“不……我不会让你去的,不会再让你身处险地,再让你受伤!”
“放手,阿提拉!”
“不,听我的!我们离开这里!”
“我——你——我——不管了,把手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