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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讲故事(2 / 2)

“去你妈的,倭寇——”

那个士兵叫骂起来。王红叶对他置之不理,朝唐青鸾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出去。青鸾感觉自己要倒霉了。

“更夫,在这里等他们吃完再收拾东西。要有耐心地,慢慢地等,不要催促。”走之前,王红叶对老水手命令道,“不要催促,他们不吃完,你不准离开。”

“是……是。”

“走吧,唐青鸾。”王红叶一边朝外走去,一边对她说,“跟我来,你有很多要向我解释的事情。”

我死定了,青鸾想着,不得不跟上去。

“呃——嗯——那个——”

“你很受欢迎嘛。”

王红叶并没有带她回众人休息的厅堂,而是在道路的一边,随便找了一家空的小营房,在走廊上坐了下来,看着她说,语带讥讽,“不只是在俘虏面前,在我的人面前也很受欢迎嘛。也是,接连几天,打了几场仗,你一个人就能够阻拦住数十名敌人,给我们省下了不少人力。武术很厉害,大家有目共睹,都想跟你套个近乎呢。”

“呃,嗯……”

青鸾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那些战斗,在林中,在山间,在船边,在城墙前的战斗。每次明明就是面前这个人逼着自己上去的,每次自己都拼着命,受了一身伤,才能够打退敌人。哪一次回来不是血流如注,就是当场晕倒,能活下来,真不知除了凭借运气之外还有什么合理的解释,“……运气,运气比较好而已。”

“运气挺好的啊,气沉丹田,运转周阳。”她故意错解其话,“你还真有内功呢。经过这几天的实战,我现在也是不得不信了。”

“嗯……”提到这就更尴尬了,“不是那个意思啦。”

“太刀拿下来,给我看看。”王红叶伸手。

“给。”

青鸾将太刀从腰间解下,连刀带鞘双手递上。没来由的,她突然又想起先前的梦,“对了,那个……”

“嗯?”王红叶将刀抽出,一边观察着,一边口中应答。

“呃,当时在沙滩上,你知道,四天前的事情了。”支吾着组织语言,“最后要撤退的时候,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话?”

“你说,好好看着,这是,无形剑。”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地重复,“我没听懂。”

“对,对,嗯,当时,我是不是喊了你的名字,对吧?”磕磕巴巴地接近重点,“当时念的是你的名字吧?”

“怎么,你不知道该喊什么名字吗?”

王红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观察着太刀,伸手轻轻触碰刀刃上一道道缺口,一条条卷刃,这些天猛烈战斗留下的痕迹,“这把刀受伤很重。不像你,受了伤可以恢复,刀受了伤,必须要刀匠修补才行。现在没有条件,我觉得这把刀暂时不能再用了,万一刀身断裂,就彻底报废。”

“这样……”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要不,你先用酒井次郎的刀好了。”

她将太刀收回鞘,没有还给唐青鸾,而是自己拿着,平放在腿上。王红叶的手下的二副酒井次郎,在昨天的林间游击战中箭身亡,手下人只将佩刀抢了回来,交给王红叶,“我想酒井不会介意的。他那把是大太刀,比你的太刀还要长,不知你用起来会不会习惯?”

“嗯……不会。”

“试过了才知道。”她说着,抽出腰间,她自己的配刀,“至于胁差,就用我的吧。反正我也不怎么会用。”

王红叶递给她胁差,刀柄一端朝向唐青鸾。这把胁差和青鸾自己的差不多,除了刀柄装饰之外,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分别。青鸾接过这把胁差,拿在手中才觉得比自己的要轻,但也没说什么,将胁差收入鞘中,有些松,终究不是能够完全匹配的。

青鸾微微叹了口气。

“在想你的胁差?”

王红叶看着手中她的太刀,问,“你对你的佩刀感情还真深厚。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或者是杀了某个日本人夺来的——”

“不是,不是杀人夺来的。”

“这么激动做什么?”她终于瞥了唐青鸾一眼,“我只是假设而已。不过看来这两把刀还真有故事。唐青鸾,说吧。”

“说……什么?”不知为什么,这场景那么熟悉。似乎曾经在某个夜晚,在某个地方,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对话。黑夜之中,满天繁星,青鸾听到远方传来海浪的声响,抬头,看见夜色里朦朦胧胧的山峰。

在海边,在山下。

“说故事啊,你答应过的故事。”王红叶看着她,熟悉的脸,熟悉的好奇表情,“这几天一直都很忙,我也很忙,你也很忙,都快忘了这事情,现在总算有一个机会了。我要求的回扣,你的经历,你的故事,刀的故事,刀法的故事,小指的故事,还有……”

青鸾望着她,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等待下文。

“……说吧。”

王红叶回望,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所以,该从何说起呢……”

“十年前。”

“对,十年前……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子。我家住在山东海边的一个村子附近。靠海边,家里是——”

“——渔民。”

“呃?你怎么知道?”

“你当时看那个琉球国小孩子的眼神,我猜的。”

“对,对。嗯,我家是打渔的。差不多十年前吧,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楚了。有倭寇闯到我们家里来,然后……嗯。”

“嗯,我明白了。后来呢?”

“我当时逃跑,跑到村子里喊人帮忙。后来大家一起把那个倭寇抓住了,然后就是杀头。从那之后我就一个人生活了。”

“那个倭寇有没有说过,他是从哪一路来的,是谁的手下?”

“我没印象了。我只记得他是个汉人。就像……呃,你们一样,打扮成倭寇的海贼。”

“嗯哼,很多人都这样。因为做的,你也清楚,不是什么好事。在海上营生,刀头舐血,未免连累到家乡的老小亲属,基本都会给自己编造一个假名,假身份,穿上和服,假装成日本人。所谓倭乱,九分假倭,只有一分是真倭。嗯,很多人甚至连日本话都不会说,都没去过日本呢。”

“你去过吗?”

“我当然去过呀,我就是在日本出生的。”

“真的?也是,啊,那你听说过没有,有一个汉人倭寇,安徽的好像是,经常去日本做走私买卖。过去名气可响了,我们村还有小青年主动——”

“请继续讲你的故事,不要跑题。”

“——好吧,好吧。对,我说到了……大概就是从十年前开始,我就成了孤儿。村里的好心人接济生活。十二岁后,就开始做些活计,自己营生。嗯……虽说住在海边,但是我还真不会游泳,也不会打渔呢。当时就已经觉得,以后估计一辈子就只能做苦力了。”

“没想过结婚吗?”

“……没有,没想过。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像个女孩,结婚的话……结婚……”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继续说吧,讲一讲刀的事情。你的刀,还有你的剑法,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对,刀,还有《阴流之目录》。”

“《阴流之目录》,你有那本书吗?”

“有啊,那本书很出名吗?”

“提不上出名吧,只是一本剑谱,也不是什么孤本什么绝版,只是一本剑谱而已。你应该记得,我也是学习阴流剑法的,我自然也读过《阴流之目录》。你从哪得来的?”

“嗯,那是五年——不对,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大概十四岁?一个人住在海边的小木屋里,同样的有一天,一个来自日本的人,闯入我家里。”

“另一个倭寇?”

“他不是!——嗯,他不是倭寇,我知道他不是。他……嗯,反正绝对不是。”

“好吧,所以就是这个日本人给了你这本书,还教授了你剑法?”

“对,这……这个故事很复杂。”

“我有时间慢慢听。”

“好吧。嗯,我和他初次见面的时候,当时我刚从村庄里回来,他已经在我家里待着了。等我一进门,他就把我打晕了绑起来。”

“良好的第一印象。”

“……是啊。等我醒过来之后,他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不对,他也没说很多,当时连名字都没告诉过我——唉,你看,我不是很想提这段往事。”

“你答应过的。”

“是啊,是啊。那么……他好像是在逃难,在躲避追捕。他身上受了伤,他说自己是一个日本来的商人。但是他还带着刀,并且他当时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留着长胡子,衣服破破烂烂,怎么看,都实在无法令人信服。”

“你当时也不信吧。”

“的确不相信。他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他在这里,让我出去买食物。看起来他要在我家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了。所以,我就出去买东西了。对了,走之前,他还跟我约定好,一定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很郑重的约定。我们勾了手指约定。”

“指切拳万、嘘ついたら針千本呑ます。拉小指约定,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你没遵守约定,对不对?但你也没吞针。所以……”

“我当时不相信他的。我在村子里买东西,遇上了两个捕快,他们找上我,询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倭寇。他们还拿出了一张画像,画像上画的就是那个人。”

“所以,你说谎了。”

“……对。”

“所以,小指就没有了。”

“……是的。不,当时还没有切小指。当时,我将那捕快带了过去,结果,那两个人被他杀死了。”

“那么显而易见,他确实就是一个倭寇呀。”

“不是这样的,那两个捕快不是好人。你看,其中一个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打算杀了我的,你看到这道疤了吗?就是当时留下的痕迹。我的嗓子从此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了。那个人不是倭寇,我知道的。因为事后,他救了我,他也一直没有杀我。”

“我也一直没有杀你。并且,我这几天也都给你提供了必要的治疗。这样推理的话,你也觉得我不是倭寇吗?”

“……情况不同。”

“行,继续吧。”

“我知道这样说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是从那之后,我就开始信任他了。捕快的尸体被处理掉,我没再对别人泄过密,他的伤口也渐渐开始好转。就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我就看见,他在海边,手中握着这柄太刀,他在练剑。他看到了我,给我看了那本《阴流之目录》,他还问我要不要学习他的剑法。”

“你同意了?”

“我没有,所以……你看,小指,还有那把胁差。”

“我明白了。”

“只是左手的而已啊。右手的……我稍后再跟你说吧。”

“继续。”

“然后,我便同意了。唉,之后的事情就很普通,很平常。对了,他也把那个名字告诉我了,只不过现在我已经忘记了。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真的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又不懂日语,他在沙地上写了汉字,但我当时连汉字都不认识多少。所以你看,我真的忘记了。”

“好吧。”

“我倒是记得,第一个字是‘龙’,仅此而已。不过,那一天,那一个黄昏,当时的场景,其他的事情我还一清二楚。我记得那时,他站在沙滩上,他理过了发,胡子也刮干净了。我当时才发现,他挺帅的……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而已。我,说实话,现在回忆起来,真不知道当时我都在想些什么。你能够理解的吗?我那时……我才十四岁,我打扮的像个少年,但我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一个少女。当时那个黄昏,当时站在我面前的他,一个青年,唉,你能理解我当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的吧。我在想未来,我在想以后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人,切下了我的小指,又教会了我剑法。一面伤害,一面保护。我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我觉得他不是坏人,但他真的就是一个好人吗?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很迷茫,又想着,得过且过。呵,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挺傻的。但你能理解我当时的想法,对吧?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我能理解。”

“嗯……”

“然后呢,之后怎么样呢?”

“之后……过了几天——我说过的,他在被人追杀,对吧?过了几天,一个杀手来了,把他杀死了。”

“……”

“对,就是这样。”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王红叶坐在走廊上,双脚踩着沙子,那柄太刀架在腿上,她双手交叉,支着膝盖。说故事的人站在她的身边,她眺望远方,“一个成长的故事,少年心情的故事。你所说的,我都明白,都知道,都理解。每一个少年,每一个少女,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一段故事,然而每一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那么,你就这样,获得了你的胁差,你的太刀,学会了剑法,被切下了小指,经历了又失去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之后呢,唐青鸾,那个日本人死了。你有没有为他复仇过?”

“……有的。”

唐青鸾答道,回忆着往事,看着黑夜中的繁星,“不过,当时没有。当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我那时才十四岁嘛。并且,我对那个杀手一无所知。复仇的想法,第二次偶遇后才有的。第二次相遇是五年之后,距今两年前了。”

“嗯哼。”

“在那段时间里,我的生活依旧如故。还是同之前一样,工作,生活,一个人,过着一个人的寻常日子。”她继续说道,“还是穿着男装,还是隐藏起……生理性别——”

“生理性别?”王红叶打断。

“呃,就是,表面层次上的。因为,那个,我总是觉得,自己实际上,怎么说,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单纯的女性,但也并非男性,所以,嗯——这很复杂。”

“我大概能够理解吧。”

“周围人都拿我当男孩子来看待啦,就是这样。那把太刀,还有胁差,我也都藏起来了,官府不允许百姓持有倭寇兵器的。但是我也绝对不可能把它们上交,毕竟,故人遗物,要好好保管。”

“剑谱呢?《阴流之目录》呢?”

“当时那个杀手把它拿走了。两年前,我才重新拿回来。不过如今在戚将军那里。”

“嗯。所以你是戚继光手下的教头,台州,新河那里的士兵会用长刀,会使日本刀法,都是你教的了。”

“是的。”

“实话实说,我对于戚将军是抱有敬意的。他是一个懂得学习,懂得接受外来文化,懂得利用和创新的人。军队装备了火铳,虎蹲炮,佛郎机,各式火器。他还针对我们新发明了一种阵法,还让你在他的军队里传授日本的剑法。所以,这次大战,他为什么能取胜,我们为什么会输的很难看嘛。”

“你在给敌人说好话?”

“不可以吗?我的父亲常说,如果明国的统治者,官员,百姓群众,都能知晓物化之理,通达天时演变,放眼看这大千世界的包罗万象,广开民智,广启门扉,不断注入新的思想,新的血液,才能够顺应时代的步伐,国家才能永久的繁荣昌盛。”

“……”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王红叶见她没反应,耸了耸肩,“他原话说的比较简洁,这是我自己理解的其中内涵。总之,你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吧?”

“……差不多。”

青鸾也挠了挠头发。意思都能听懂,只不过突然讲起大道理,未免令人感觉有些尴尬,“嗯,所以,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阴流之目录》,你说,两年前你将它取回来了。你最终还是找到那个杀手了吗?”

“是的。”

“所以,你成功复仇了?”

“可以这么说吧……”语带迟疑。

“怎么样,复仇成功的感觉?”

“我……不好说。”

青鸾想到这里,摇了摇头,“有些空虚,有些,不真实。好像这整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好像,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唉,然而直到如今,回忆,才发现这些事情。当时却是执迷不悟,看不清事态,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只是一昧地朝着一个虚幻的目标前行。到了终点,才发现不过是海市蜃楼,什么也没有,反而因此失去了……真正有意义的,特别的人。做了错误的选择,如今再也无法挽回了。”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王红叶轻轻点了点头。

“这整件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唐青鸾又开始回忆,回忆,回忆最美好,也最难过,印象最深刻的那段时光,从三年前开始的那段日子,“三年前,经乡里人介绍,我去济南的一户人家里做了帮工。那户人家姓唐,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唉,我,我真的不是很想讲这段故事。”

“那就不必讲了。”

王红叶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现在时辰已晚,去休息吧。明天你早点起来,我把酒井的大太刀给你,试一试,熟悉手感。我估计上午那些叛徒就要再次进攻了,做好准备。就这样,晚安。”

……

什么跟什么啊?

“呃,我,我还没讲完。”

“我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了。”王红叶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我已经取得了我的回扣。交易达成,剩下的故事,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再做勉强了。去休息吧,你需要充足的睡眠。”

“那个,我……实际上,我刚睡醒,现在不困啊。”

“是吗,可我困了。”

“等,等下,等下,别走啊。”

青鸾冲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听我讲完,好吗?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其实是很想告诉你这个故事的。你就听我讲完,好不好?”

“你想说?”

王红叶注视着她,看着她目光中带着恳求,只以冰冷的眼神作为回应,“可惜,我并不是很想听。”

“为——”

“你要说什么,关于谁的故事。我想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话。青鸾面前,一张熟悉的脸庞,熟悉,却又截然不同,没有了微笑,截然不同的另一张脸,另一个人,“我知道,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知道。所以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

“……”无语,无力反驳。每一个字都戳中心扉,恰如其分。

“嗯,不说了?”

王红叶向旁边一让,绕过唐青鸾,继续向她自己休息的营房走去,“那么晚安了。唐青鸾,早点睡,安分守己,不要做非分之想。”

她走开了。

“不,等一等啊。你就听我说这个故事嘛。”

青鸾对着她的背影,熟悉的背影,尽最后一次努力,尝试,“这几天,我认真听你的话,服从你所有的命令,兑现我所有的承诺。现在,就算做是给我些回报,些许赠品,些许回扣,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好吧。我能要求的就这么一点了。”

……

她的脚步停下。

“回扣?”

转身,那张脸上,那嘴角是否微微上扬?昏暗的星光下,她看不清楚,“是啊,这几天来,你的确为我做了很多,远比我要求的,我应得到的要多得多。这种情况下,我的确应当给予你一些回报,一点回扣,一点返利才是。”

……没有应答,不敢开口。

“那么,唐青鸾。作为回报,我也对你说一个故事好了。这个故事,要从一年前……四年前,不,就从二十二年前开始吧。”

“听好了,唐青鸾。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父亲的。”

漫漫黑夜之中,星光之下。王红叶看着她,说起,“我的父亲。你也听说过,你刚才也提起过。我的父亲是一个商人,一个在日本,在明国进行商贩贸易的商人。他姓王,但是他所用的假名你们明国士兵更加熟悉,你们称呼他为‘汪直’。”

明历法,嘉靖十九年。日本历法,天文九年。

徽州歙县人王锃,化用假名王直。与同乡徐惟学,及叶宗满,方廷助,谢和等商贩联合备货出海,于暹罗,日本等处贩售,这是不被允许的,是违法的,是走私,因为明国有海禁之令,禁止船只出海。但他依旧这样做了。

同年,王直抵达日本五岛群岛。他见海上五座山峰耸立,遂以“五峰”为自号,他被称为“五峰船长”。

明历法,嘉靖二十一年。日本历法,天文十一年。

王直于松浦港定居,建造房屋,营地。同当地官府,百姓,以及停泊日本的西洋各国船只贸易,中国的丝绸棉麻,茶叶海盐,日本的瓷器陶罐,生鲜水产,西方的度量器材,航海罗盘,火炮,还有新近开辟的大陆,那里的黄金珠宝,谷物草药……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在祖国,在故乡,因为一纸禁令而无缘得见的一个全新的,宽广的宏大天地。原来中土从来都不是中土,只是这世界上的某一处,原来这世界早已改变了相貌,而众人依旧浑然不知。他走出去了,他才能看见,才能明白,一切都不再相同。

同年,王直有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我,我的母亲是松浦当地的一名日本女子。

明历法,嘉靖三十一年。日本历法,天文二十一年。

十年过去了,王直——在明国被称为“汪直”——已经成为了日本往明国海上贸易的领袖,舟山建立起了贸易港口,他名声传播,人们纷纷跟从入伍。他始终是一个商人,他也始终相信,港口各国海船往来,贸易络绎不绝的场景,正是这个时代的未来。明国不应该,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闭关死守了,贸易应当自由,各国往来,也应当自由。他始终相信这一点,他也始终相信,明国的统治者,官员们会相信他。他会配合官府,他一直配合,他一直都是一个商人,不是倭寇,不是海盗。他反对劫掠,他打击海盗,卢七,沈九,陈思盼……这些名字都被记在了浙江海道副使的功名簿上。还有他部下的那些顽劣,那些贼心贼骨,披着商人外皮四处劫掠的强盗,徐海,萧显,还有,呵,咱们共同的朋友毛海峰。他从来没有默许过这些行为,他训斥过,阻止过,反对过,不要说他默许,不要说他毫无作为。你可以说,他作为首领,应当为此承担责任。但绝对不可因此称他为一个倭寇。这种说法,不应当被作为理由,不应当成为第二年,明军攻打舟山港口的理由。

同年,我十岁,我在平户认识了一个男子。不过这个故事我不打算告诉你细节,至少现在不会。

明历法,嘉靖三十二年。日本历法,天文二十二年。

俞大猷领兵攻打舟山,沦陷,同明国再也没有和平经商贸易的可能了。

同年,我在平户的港口,我对所有的事情都一无所知。我才刚刚开始接触航海,开始接触家里的商业事务。父亲反对过,但我很坚持。我想,等以后长大了,我也要登上一艘海船,也要像我的父亲一样,我也想做一名船长。

明历法,嘉靖三十六年。日本历法,弘治三年。

如我所言,我的父亲,从来都不是一名倭寇,不是海盗,更不是卖国的叛徒。当时他居中协调,抹平了日本山口,丰后国的人质扣押事件,结果很好,日本使臣入朝参供,浙江巡抚胡宗宪也趁此机会提出招安。我的父亲,汪直,他同意了。他同意了,唐青鸾,你记着,他同意了。

同年,我在五岛港口,目送我的父亲离开。接受了招安,父亲以后怕是会留在明国,而我则决定在日本过自己的生活,我想不会再见到父亲了,我当时很难过。

明历法,嘉靖三十七年。日本历法,永禄元年。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我的父亲已经同意了招安,他已经乘船出港,已经抵达明国,虽说途中遭遇了些许波折,但最终还是投降了,对不对?双方一致认同,达成了协议,招安,投降,免死。大家都会信守承诺的,对不对?大家都会这样做的吧。

我的父亲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实话实说,巡抚胡宗宪大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作为明国的代表,达成协议,难道明国上下,不该都信守承诺吗?

“三年前,距离现在不远。”

星空之下,王红叶站在那里,看着她,对她说,“唐青鸾,若是你当时关注时事的话,你应该还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是的,我,我听说过。”唐青鸾回答,她确实听说过。虽然并非当时听说,但依旧,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知道。

气氛变得凝重,呼吸的空气,那么压抑,那么沉闷。仿佛一场雷雨即将到来。

“那就说出来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年前,汪直……在杭州……被巡按王大人逮捕入狱。”

“同年,毛海峰占据岑港,以此为要挟,但最终被戚继光和俞大猷联军攻破。实话实说,毛海峰作为父亲的义子,他这样做,我很感谢。不然这次也不会加入他的队伍,然而看来我们义兄妹还是同力不同心,算了。”

轻轻的一声哼,“然后呢,前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件?”

“前年十二月……”唐青鸾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着她。黑暗之中,她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如何,“……所以,你才会——”

“同年,我从日本出发,集合了我在日本船队里的二十条船。当时,我在日本,全面接手家务已经一年了,已经得心应手。但我依旧暂停了所有的贸易活动,我武装了二十条船,我带着手下的水手,去年年初时,来到明国。”

“我破坏军营,炸毁战舰。我占据水军的港口,焚烧他们的仓库,屠杀那些士兵,将官,监军,督查,指挥使——总得来说,所有的军人。平民就免了,算是我的一点良知。”

黑暗中的面庞,模糊起来,渐渐变得陌生,脸上的表情却反而开始清晰,“但是所有代表明国的武装力量人员。包括俘虏,伤残,自然不会放过。这点你很清楚,唐青鸾。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不……”

“目前为止,你是唯一的例外,哦,不,不对,还有那被关押在牢房里的十五个士兵,呵呵,我真是越来越松懈了呢,这样可不好。”

刚才,那是笑声吗?

“为……为什么?”

“你说呢,唐青鸾?”她说,语气开始变得激动,变得不同寻常,变得抑扬顿挫,变得危险,“当然是为了复仇啊。复仇,报复,报复性打击。不为掠夺财物,也不为张扬名声,不为战略地位,不为要挟手段与谈判筹码。不,很纯粹的,就是为了复仇,我要向这个国家,为我的父亲复仇!”

“这,这毫无意义——你也听到,我刚才说的故事了。”

青鸾同她争辩,靠近她,然而颤抖着,一边接近,一边恐惧,眼前的人,陌生,再不同以往般熟悉,“复仇毫无意义,你这样什么也得不到的。你知道的吗?”

“我知道!”

她大声地叫喊,然而这叫喊不再如同曾经的怒吼,并不是愤怒地呐喊。而是神经质般的,疯狂的,令人恐惧的嘶声嚎叫,“我当然知道的呀,唐青鸾。你以为呢?”

“那,为什么还——”

“无意义就无意义,哼。”

靠近,终于能够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了,那是陌生的,“如果说我以后会像你一样,为今天所做的复仇选择而后悔的话,那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眼下我可是乐在其中,趁着后悔之前,再让我多享受几分这虚假的快乐,有什么不好,唐青鸾?”

那是陌生的,微笑。

微笑。

唐青鸾,站立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因她的表情,因她的微笑,那从未见过的,曾经心心向往的微笑,此刻终于看见,却是那么的可怕,那么的陌生。

终究是不同的,微笑也是不同的,不同的人。

微笑着的她,转身,离开。

“晚安,唐青鸾。”

“晚安……”

“怎么,你不知道该喊什么名字吗?”

“……晚安,王红叶。”

“晚安。”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已经放弃控制字数了

前文中屡屡提及的几位,小田切跑路了,酒井次郎莫名其妙死了(为了节约一些空间,不然我真的控制不下去情节了),师爷林前一篇交代过,王红叶身边还剩下一个火铳队长加藤,安排安排

王红叶的背景故事,都算不上是揭秘了,正式说明吧。毕竟序文里三分之一的篇幅写汪直,一二二章东方红前面一堆口水话,毛海峰每次出场还要间接提及一番

对于汪直其人,其所作所为,及其关于自由开放的想法和理念,单看文中所写,持赞同态度,因为是王红叶说的话嘛。

至于作者对此的想法……呃,我不觉得自己能发表什么有理有据的观点。因为我的资料来源比较有限,大多数来自百度百科,包括本章中的也是节选抄改自百度百科的原话

不过百科底下给了几篇相关论文的链接,挺好的,我现在写感想时也在补课阅读(作者总干这种文都写好了才去搜集资料的垃圾事)。其中一篇《论明清小说中汪直的复杂形象》(聂红菊,四川师范大学,发表于《前沿》2009年第9期),我之前有下载,读过,作为写文的一点参考,大家感兴趣的话去看一看,要是有另外搜集到什么资料的话愿意推荐,多谢多谢(实话实说,只是客套一下,真的推荐了我又可能会因为注册账号之类的麻烦事懒得去读了)(伸手党)

对啦,刚才又重新翻出那篇论文看了看,其中提到小说《西湖二集·胡少保平倭战功》中一段,汪直要求官府开放互市,官府不同意,给了百石米犒赏,汪直不同意,将米沉入海中。嗯,这一段很像一四一中,王红叶沉了毛海峰的千两金,我猜我在构思情节时借鉴了这一桥段,当时没想起来

另外论文中还提到清朝小说《绿野仙踪》,哈哈,虽然以前就有听说过,但偶然见到,还是会心一笑(就知道关注这种无聊信息)我有点想去读了

关于汪直,我还是表达一下我的看法吧,毕竟我觉得这是作者的责任。我倾向于汪直是一名商人(走私商人),主张开放互市,自由贸易。他作为商人,这一做法自然对他有利,我也支持,我可喜欢自由了(虽然此事自然要从长计议,但总是得做的嘛)。至于手下倭寇为乱,如果确有其事(因为刚刚又读了一篇论文,认为此事可能,可能啊,是污蔑),我觉得他对倭乱是持反对态度的,因为这不符合他的最终利益,不利于他和明国谈判,对吧?一边要求开放沿海,一边手下人当海盗,谁会同意呢?但是他无力管制这种现象,一是因为人太多,二是因为……始终都是一伙的,能怎么说。

至于其接受招安后仍被杭州巡按王本固逮捕,最终被判决处死——本地的帮会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

唉,我好想逃避身为作者,为自己所写文章负责的义务。干嘛给自己找事,挑这种不好讲的话题做文章。像第一部那样,剧情简简单单,大家随便谈谈恋爱,四处旅游,没事来点搞笑段子,死几个人玩玩,不是挺好的吗,字数也不会写得那么多。如今我再回头去读自己最开始写的,很惊讶为什么当时可以只写那么点字就把事情说完,我老了,话多了

哦,对了,王红叶此人纯属虚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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