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
此时将近正午,平冢左马助站在屋檐下,窗户打开,他望着远处的街道。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了。他观察着那些走动的身影,目光从一个人跳转到另一个人。观察他们的行走姿态,观察他们的衣着,表情,从中推断他们的身份。
从西边走来的,提着篮子的妇女。篮子中装的是鱼。那个妇女头发竖髻,脚踏木屐,衣着朴素,但步伐平稳,不急不慢,不是寻常百姓。应当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仆人,属于大户人家。官员家中用品需求,一般是送货上门,所以主人并非做官,那很有可能便是商人。走路不曾左顾右盼,也不曾有所停留,应该是已买好菜准备回去了。向东,城东边住着的商家,只有丝绸商人瓶五郎。
如果想暗杀瓶五郎,可以从这仆人着手。接近她,在鱼中下毒。
当然,只是一个设想而已。
向北,有两个轿夫挑着架笼,身边还跟随着一个年轻的带刀人。那带刀人必然是保镖,那架笼中的必然是身份富贵者。轿夫和保镖的衣着上没有家纹,架笼上也没有家纹,架笼的帘幕放下,遮掩其中人的面貌,保镖还不时向四周张望。这是个隐藏身份的重要人物。官员?可能,但官员没有必要如此隐秘。
前日在松浦大名帐下,听闻京都的御察使四处暗访的消息。有可能是吗?
有可能。如果是御察使,想在此时暗杀,便驾乘快马冲撞,趁乱挥斩。
当然,也只是一个设想。
对面的街道上,有人快步走来,上衣敞开,可以看见胸膛上的刺青,这个身份很容易判断,是个赌徒。虽然打扮得像本地人一样,但那发髻的绑法,还有行路姿态,足以说明他实际上是明国人。汉人赌徒,应当是谢和的手下。来此,必然是有事禀报。
会是什么事?行路匆匆,一定是重要的事情。是与他们,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
出云介,或许?
同样只是自己的设想。
这种观察,不过只是练习。练习自己的眼光,练习自己的洞察能力,练习自己的技艺。
平冢左马助望着街道,一双眼睛,目光锐利,其中,还隐隐燃烧着火焰。
他伸手,仅存的左手,握住身体右侧,垂悬的衣袖。
愤怒。
自三日前,再次听闻这个名字起,他便一直愤怒着,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出云介。
他一边回忆往事,从愤怒中汲取能量,积蓄着怒火。一边又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心态,不至于让自己迷失于情绪之中。
回忆。带着鲜血,带着疼痛的回忆。他感受到那早已不存在的手臂,早已愈合的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回忆,掉落于地的残肢,喷涌的鲜血,渐渐模糊黑暗的景象。面前站立的青年,面无表情。
回忆。迅速接近的青年,步伐稳健,手握刀柄。甫一出鞘,便见寒光划过,银色的残影如同弦月。自己还未将刀抽出,便感觉到疼痛,感觉到鲜血,感觉到,右边身体突然变得轻松,手臂动作不再受自己控制,只听见残肢落地的声音,只看见鲜血。
掉落在地的,并非完整的一只手臂,而是断成了两截。右手刚刚接触刀柄,手臂弯曲,便被自下而上的一击将小臂中部和上臂肩膀相连处斩开。
迅速,有力,干净利落。
刀,依旧留在鞘中。
如此境界。如今的自己,是否能够达到?
平冢左马助想着,回忆起三日前,那短暂的接触对招。
原本只是奉行官安排的,炫耀武力的举动。突然上前,拔刀相向,装出袭击的姿态,大费周章只为将畳劈开,将地板下预备的礼物取出而已。只为炫耀,只为恐吓,只为故作阵仗,故作声势。
自己是很不屑如此的,他本可当时就出手斩人,多此一举实在无聊。但自己如今只是寄人篱下的雇佣浪人,只能服从这样的指令,暂时。
本以为是这样,结果却遇上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阻碍者。
那个侍女。
身着的小袖,成色还很新,穿在身上,有几处褶皱并未抚平,有几处歪斜,也未调整好。那个侍女并不习惯穿着日本的服饰。发髻绑得太紧了,她时不时扭动头颈,试图调整,并不习惯梳髻的头发。
四处张望的神色,对一切都好奇的目光,跪坐不正,时常调整姿态。她也并不习惯身处这样的场合。
面对自己时的表情,胆怯,回避,因本能感觉到危险而疏远。腰间太刀,并不是正规的佩法,胁差也同样如此。
一言不发,对于主人用日语发出的命令,也显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并不懂日语,也并不习惯服从命令。
这是一个很陌生的人,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一个外来的,不熟悉情况的人。
但是,她对身佩的刀确实很熟悉的。刀鞘上的纹路纵横,是日晒风吹,经年累月而成的。太刀刀身上,一道道细小的阙口,一处处弯曲的卷刃,也是多时征战的证明。
那侍女,在面对自己的拔刀斩击之时,快步上前,第一反应不是直接拔刀,因为知道时间不足,而是转动刀鞘格挡,再从背后反手取刀回击。
这种反应,这种果敢的决断,这种灵巧的动作与出人意料的招数,绝非一个新手所能行。还有她持剑在手时,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同于先前于之后的游移顾盼。那种坚定,专注于战斗的神色,自己绝不可能看错。
平冢左马助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个侍女,是一个用剑高手。
她挡下了自己的刀。
虽然那格挡纯属是徒劳。自己的刀若是砍向她,或者她希图保护的那个王红叶,她那样的格挡是完全无用的。
但依旧,自己的刀被挡下了。
或许自己如今,依旧未至那青年的境界。
还不够快,还不够有力。
同样也只是练习而已。
面对出云介之时,结果又会如何?
设想?
出云介。
平冢左马助望着远处,渐渐接近的,那个刺青赌徒,看他消失楼下。回忆着,遐想着,一双锐利的目光,在面前,在空荡荡的空间中,构思出一个人形,设想。
他的左手不再触碰打起结的衣袖,而是向下,向着佩在右侧的刀柄伸去,独臂蓄力待发。握住刀柄,调整弧度,将刀微微推出刀鞘一截。
等待,准备。
背后,敲门声响起。他并不回答,也并不转身,一双眼睛,依旧盯向远方的某一处。他的脸庞瘦削,凹陷的双颊上生着短须,他的发髻有些歪斜,几缕额前,鬓角,后脑的乱发,随着迎面吹拂的海风飘拂。他的眼睛,隐藏在凸出眉骨的阴影下,闪烁着光,如同一只盘旋于空,俯瞰大地,在草丛中搜寻猎物果腹的老鹰的眼睛。
猎物已出现了。
背后,房门推开。
“左馬助さん、私たちは彼を見つけ。”
苍老的声音,是谢和。
找到了。
“锃——”
平冢左马助手臂运动,将刀抽出刀鞘,银色寒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划破面前,虚无的青年身影。
利落,果断,一击。
他重新将刀收起。转身,迈步,身后门口,站立的老人就是谢和,那个刺青的赌徒也跟在后面。他可以看清那赌徒胸膛上,延伸到肩膀,纹着两条墨龙。
“彼を見つけ?”
反问。
“はい。”
谢和点头。
找到了,出云介。
“行い!”
命令,他行过房门。将所有回忆,遐想都暂时抛在脑后。一双眼睛闪烁的怒火光芒,燃烧着,又克制着。现在开始行动了。
终于。
出云介!
“出云介君,此退屈非常呐。”
行走在街道上,此时正午,行人不多。泉藏人单手提着方才不知从那家店铺买的什么东西,左顾右盼,懒懒散散地行走,说的话还是半生不熟的汉语,“元念您邀出行终于,仅苦力作今?”
“你要么说国语,要么就闭嘴。”走在前面的泷川俊秀,手中同样拎着包袱,对他冷冷地回答,“国語を話すか、黙ってください!”
“知道,知道。”
他口中应承,却依旧在说汉语。泉藏人瞧了瞧手里的包袱,掂量一下,“您何物买?完全混乱,并且至极沉重。”
“礼物。”
“礼物?送何人?送您婚约妻,红叶小姐?”泉藏人很八卦地一挑眉,欠揍地笑着,“或者,送彼女之家人?以前数日,您时常前往拜访。有言,你们结婚即将?此礼金为?聘礼?”
“对……”
泷川俊秀很不耐烦地如实回答,“我们是要结婚了。”
“おめでとう。”揶揄的语气,“哦诶,大浦君尚未知。待我们返见,必定他们告知向,您饗宴,勿忘我们友人邀请。何时?何处?”
“京洛……”
“京洛,哈,所以您必要多一份请帖发放——”
“藏人,安静点好吗?”
俊秀终于再也忍受不住他的喋喋不休,语带讥讽,转身,打断他的话,“这几天你已经快把我烦死了!让我清静一些。”
“慢些说话,出云介君。”
泉藏人好像并不在意对方的恼怒,依旧笑嘻嘻的,或许是因为没听懂吧,“您我嫌弃迷惑?必然如此,不然,大浦君我指派跟随您何?仅仅念催促,早日启程。不过,今时急不必,是否?您京洛往结婚必然。少前胜少迟,是否?何时离?”
“不知道!”
俊秀决定不再理会这人,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背后,暂时倒真是安静了下来。
他好像真生气了?
背后,泉藏人看着他的背影,被冷淡对待,心中也难免不平,当然忽略了自己先撩者贱。只是想,虽然之前也时常骚扰,但还没见过他这样回应自己。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被烦得忍不下去?还是……另有缘故?
啊,对。
泉藏人想到了什么,嘴角一扬,笑意更盛。
“出云介君。我知道,您早上彼事件烦恼依旧。”他说,“ごめんなさい、我与同彼明国友达真剑稽古应当不。”
背影微微转头,但还是没回他的话。但泉藏人知道,自己猜对了。
“冗谈而已。我分寸把握必然,何彼伤到?我冗谈います。”
泉藏人想了想,继续说,继续笑着,“ごめん、她,彼否,彼女是。不然在当日,不会穿着女中如同,但是,我她男子着装更加习惯。您何念,出云介君?彼明国女,更佳男子装,更佳女子装?”
“跟你有什么关系?”
冷冷地回答,比刚才还要冰冷,“唐青鸾是我的朋友,你不要再去烦别人。”
“わかった、わかった。”
他装模作样地摆摆手,瞥了泷川俊秀一眼,不怀好意地笑,唯恐天下不乱,“只是,出云介君。您结婚在即,我扫兴话语言谈不愿。但,唐君,或唐小姐,不论如何称呼。您察觉您此位友达是否,同您婚约妻暧昧关系?她们先前共处是否,久米赤岛?”
“……”
“当日,您婚约妻为她更衣之时,她颜面绯红呐。多心我或许,但个人想法仅。一女做男子装,呃……始终……些许,疑わしい。”
冷笑,“我差别否,我的相识友达一些同类别人,极正常觉得。但,毕竟您婚约妻涉及。情侣之间有秘密不该,言语,应该对方说明相互。我,您的同僚友达作为,必要为您思出,出云介君,今此我的责任是。”
脚步停下。再次转身,看着他的目光,真是冰到了极点。
泉藏人知道诡计得逞,自己又一次把对方惹到了。
“你现在的责任是闭嘴,泉藏人。”
泷川俊秀望着他,压抑着心里的火气,“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认为是对我,我的未婚妻,以及我的朋友的污蔑。我可以为此向你提出决斗,你想真剑用真剑稽古试合,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俊秀将右手的礼物换到左手,右手指向腰间佩的刀,对他示意。
“冗谈,仲间,冗谈而已。”
他依然笑着,口中示弱。虽然听不太懂对方的话,但动作意思却明了于心。
泉藏人的右手却也同样伸向刀柄。决斗,自己等的不就是这一句话?今天上午,希图和明国小子决斗不成。那么,眼前的出云介,自然就是更好的选择。这连日烦闷,不来一场论生死的决斗,又怎能化解?
决斗,那样自己就一点都不无聊了。
哈。
他的意志想法,反映在那双挑衅的眼中。泷川俊秀自然也能够感受到,因而这次没再不予理会继续行路,而是朝着他,又迈进一步,右手,离腰间的刀更进一步。俊秀知道这样做是正中对方下怀,但也确实,觉得眼前这讨厌的烦人精确实是欠了点收拾教训。
就这样,对峙着。
再进一步。
泉藏人的笑更狂妄了。
泷川俊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知道自己该更加理智一些。但是,那希图将对方脸上的笑抹去的念头,更加浓烈,愈来愈浓,愈来愈强盛……
再进一步。
手,更加接近刀柄。
应该克制住。
“藏人,不是什么事都能开玩笑。”俊秀的手放下,开口,语气平静,“别总是这样四处挑衅。对你以后不会有好处的。”
“呐,出云介君。”
泉藏人也放下攻势,脸上的笑消失,被失落的语气取代,叹气,“同您平户相处数日,退屈万分确实。要么旅舍滞在时间无驮,要么被您苦力作。些许喧哗试合机会有无,本当退屈しています。”
“知足吧。”
泷川俊秀微笑,感觉面前这人,不过只是一个幼稚的青少年而已,口中说的话,自己又何必介怀,“还觉得无聊呢,至少——”
话语声顿然止住。他看见,在泉藏人身后,从街巷的某一处角落,出现一个人,手中提着陶罐,朝这边跑过来。赤着脚,赤着上身,只穿了条短裤,裤脚摞到小腿,像一个水手。相貌很陌生,不是自己认识的。
水手的脚步飞快,手中提着的陶罐晃荡着,一路洒着,不知是什么。
接近了。
“避ける!”
出声警告的同时,他伸手,将面前的泉藏人推到一旁,同时自己也向另一边退去。手臂伸出,挡在眼睛前方。
不明其意的泉藏人楞了一下,转身,只见迅速接近的来人。手本能地伸向腰间的刀。
“哗——”
水手接近,扬起手中的陶罐,脚步并未停下。陶罐一挥,其中的水便淋到两人的身上。泉藏人没能及时躲开,一下被从上到下淋得遍体湿透。
泷川俊秀未知这其中液体是否有毒,或易燃,自己的衣袖也被顺势甩上了几滴。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看见,那其中还带着污垢,带着残渣。那是虾蟹的甲壳,夹杂着饭粒和青菜,似乎只是残羹剩饭的泔水。
“なんてこったい!”
泉藏人遭受这突然袭击,伸手挥刀,然而眼睛已经被迷住了,胡乱挥动,什么也没砍到。他将手中的包裹丢到一边,擦拭着双眼,口中恼怒地叫喊着。
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眼见此景,都愣在原地。
泷川俊秀试图阻拦那个袭击的水手,但来人灵巧地躲过他,向远处跑了三四丈,而后停下,转身。
“何方?”
泉藏人一把抹去污渍,面对水手。脸上眉头紧皱,牙关紧要,五官纠结在一起,汤水从他的发沿滴落,他的脸上还沾着饭粒,衣服上还残留着虾须蟹爪,周身湿透了,散发着浓浓的腥气。令他愤怒的面孔显得更加可怖,也有几分滑稽。
“叫花子去吃吧,贱人王红叶的姘头!”
水手站在远处,指着他们两人,用粗俗的汉语大声叫喊,“这就是同谢和老爷作对的下场,早晚也让那婆娘淋成落汤鸡!”
“他妈的!”
泉藏人对他大叫,用汉语回敬,这一句说得非常标准,或许这就是他学的第一句汉语。但眼见他现在浑身淋上恶心泔水的样子,这脏话骂得也毫无威慑力。他手中握刀,迈开脚步,不假思索便朝那水手追去,“くそ——!来て死ぬ!”
跑动起来如同一阵风,掠过泷川俊秀身边,留下浓浓的腥气。
“いけません!”
泷川俊秀试图阻止,但却没能拦住他,眼见他朝那水手,挥着刀跑去。而水手见他接近,也灵巧地转身飞奔溜走。俊秀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站在原地,开口低声骂道,“悩み……”
犹豫片刻,他也只得迅速跟随上去。
在街道上跑动,手扶着腰间的刀。泷川俊秀见那面前的两人始终相隔一段距离,那水手并不比泉藏人跑得快,也不比他跑得慢,时而回头张望,稍稍拉开些距离便放慢脚步,被追近了就加快脚步,引得身后人始终在追赶。
陷阱啊,很明显这是个陷阱。
泷川俊秀心想,愣头青,兵书都白读了,这么轻易就被激怒,被对方引上钩。
“藏人、追いかけるやめろ!”
面前的人,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双脚的草鞋底还潮湿着,在细沙平铺的街道上留下一道脚印足迹。腥咸的油水,同样从衣角滴落在地上,形成一连串的潮湿痕迹,油油的,很肮脏。
泷川俊秀眉头紧皱,内心矛盾。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放弃追逐,避免自己踏入陷阱,那才是最佳选择。但是看着泉藏人的背影,始终,还是选择继续跟随,面对未知的危险。虽然面前的人十分招人厌恶,但始终也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青少年。是自己的同僚,自己的朋友……勉强算,同行的人。自己总得担负责任,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理。
“馬鹿!”
跑动着,他又暗骂一句。不知是在骂眼前不顾一切,对危险一无所知的的泉藏人。还是在骂明知有危险,却不理智抉择的自己。
白痴。
“唐小姐,该用午餐了。”
“终于!呼——”
“您看起来松了口气的样子。我的课程对您来说还是有点枯燥?”
“啊,没有没有。我只是饿了而已。”
“好吧。如果您对我有什么意见或想法,完全可以言明,我会努力改进。”
“就让我安心吃口饭吧。”这句话是低声说出的,随后补上一句加以掩饰,“您今天中午也在这里吃,康答女士?”
“是的。从这里到住所来回太远,我决定以后午饭就和您一起吃了。也不会耽误下午的日语学习开展。”
“……吃完饭能让我先睡个午觉吗?”
“当然,唐小姐。我不会打扰您休息的。”
“您在这就已经是打扰了。”
又是低声说的,又补上一句。语气夸张地有点造作,“今天中午有什么菜啊?嗯,我看看,哇,有螃蟹,还有海虾。您的呢,嗯,很多蔬菜呢,哦,对,您是食素的。哎,康答女士,这黏糊糊的酱是什么啊?”
“咖喱,这是我家乡,天竺南方的一种调味料。拌炖菜和米饭很不错的。我比较喜欢吃,恰巧从天竺来的佛郎机商船有香料,所以就买了一些。在这里买很贵,比家乡贵很多。”
“咖喱,康答女士,咖喱用日语怎么说?”
“日语中没有这个词,汉语中也没有,就叫‘咖喱’。这是个外来的词汇,是我的母语,泰米尔语中的称呼。”
“外来词……这样哦。”
“因为本来就只有天竺才有咖喱。”
“我懂了,能尝一口吗?”
“当然可以。”
“呃,好辣。”
“是的,因为除了惯用香料外,我还加了些红叶小姐的辣椒。”
“对……我知道她船上有那种东西。”转移话题,“那,康答女士,虾和蟹,用日语怎么说呢?”
“‘虾’是‘えび’,写起来就是汉字‘蝦’,其中在海地爬行的龙虾一类,常称呼为‘海老’,读起来是一样的。”
“是因为弓着背,长着须,所以叫‘海老’?嗯,我想起来我们那,有一个童谣谜语就是说虾的……扯远了,那螃蟹呢?”
“かに。”
“嗯,发音和‘咖喱’有点像呢。它有什么别称?”
“就我所知,似乎没有。”
“好吧。螃蟹,かに……嗯……”
(它是螃蟹,快说,它是螃蟹)
嗯?
(前两个字说汉语,后两个字说日语)
(快说,快!)
“……它是かに。”
不知为何要这样讲,青鸾只是跟随自己脑海中的声音,望着面前的螃蟹,开口。它的确是螃蟹,的确念“かに”,但自己为何要这样讲一遍?
“的确怎样,唐小姐?”
“啊?”
“たしかに,这个词的意思是‘的确如此’。”
“哦,没什么……”
(哈哈)
(挺冷的笑话)
自己刚才干嘛要那样说?怎么人家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呢?
明明是盛夏六月,但青鸾感觉到一阵寒意凉凉,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虽然仅仅只有短暂的一瞬,很快消逝,不留痕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因而她也没再往心里去,就像先前对待所有的那些自言自语一样忽略。像先前对待那些令人烦心的话语一样忽略。
学日语还是挺有意思的嘛。
たしかに。的确如此。
只要不分神去想其他,学日语,和日语老师一起吃午饭,也是挺有意思的。
忽略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嘿,康答女士,让我舀一勺咖喱好吗?”
“当然可以。”
“谢啦,那么……嗯,看,浇在蟹肉上,哈,咖喱蟹。咖喱かに!”
真是挺冷的笑话。
“……对,我知道暹罗的确有这道菜,但不是这样做的。不管怎样,您还是用午餐吧,唐小姐。海鲜若是凉了,吃下去对身体不好。”
“知道啦。”
现在的处境不佳。
泷川俊秀跟随着泉藏人和那个故意挑衅的水手,行过四五条街道,街上,此时已不见行人踪迹,这是很反常的,白天,即便是在正午,也不该没有行人。
这条街道并不宽敞,两边房屋高耸,门户紧闭,这也实在反常。
“藏人!すぐにやめて!”
只是眼前,已不见人的踪迹了,沾油的脚印也消失了,唯有滴落在地面上的点点污渍,昭示路线。
他应该返回,应该立刻停下,这是一个陷阱,很明显。但是泉藏人已经踏入其中,泷川俊秀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做最理智的选择。只能跟随。
油渍拐了一个弯,转入两栋楼屋间的小巷中。
他跟随着,跑入。
小巷很长,但并不阴暗,头顶的阳光直照期间,他的脚下,短短的一团阴影。额头已伸出汗水,因为炎热天气,因为运动,更因为时刻的警惕和紧绷的神经。
终于,他追上了,看见了面前那年轻人的背影。
“泉藏人!”
他叫喊,但对方没有回应。站立在原地,没有转身,没有回应他。
再接近,终于看见了。
别人。
对面的去路被封锁。站在泉藏人,和自己面前的,方才那个水手。而站在水手身边的,是一个独臂男子。
甫一见面,泷川俊秀就感觉到,自己被锁定了。他陡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感觉到,在对面,那如同一堵墙般挡住去路的独臂男子,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目光锐利,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那闪光的意思,他很明确。那是只有面对仇敌,面对有深仇大恨之人的时候,才会显现出的。
他并不认识那个男人。
不……其实还是知道一些的。独臂,这特征很明显,决不至于同他人混淆。眼前这人,王红叶曾对自己提到过的,是当时跟随奉行官一同出席的那人,名叫,平冢左马助。
但也只知道名字。
这个名字,对自己同样陌生。
但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面前这陌生的独臂男人,平冢左马助,是一个剑术高手,是一个强劲的敌人。那锐利目光盯着自己,自己已被捕获,已成为猎物。
“出云介君,您跟随前来仍然。”
面前,背对自己,一动不动的泉藏人开口,身上还是浓浓的腥味,衣服上还带着污渍,乱发间还夹杂着米粒和虾蟹残肢,一滴滴油污,还沿着衣角滴落地面。他口中说的,依旧是很烂的汉语,语气镇定,带着嘲讽的意味,“我失望非常,方今陷阱如此。我相关并非,此乃为您而备。”
背后,响起脚步声。泷川俊秀向后方瞥去一眼,同时警惕左马助的行动。
背后,从巷口,转来数人,渐渐走近。手中持着棍棒,长矛,为首的那个,握着一柄刀,上衣敞开,胸膛上两条墨龙盘绕,怒目圆睁,张开血盆大口,脚爪如同匕首般锋利。
其余数人,或者光着膀子,或者袖子捋起,皮肤上也都可见文身。都是赌徒。
退路也被封锁了。
他朝那领头的刺青男人怒视一眼,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继续,一步一步地,接近。
现在,他和泉藏人确实落入了陷阱,一个为他而设的陷阱。
泷川俊秀又望向平冢左马助,那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然观察着他,他始终逃不过那目光的追捕。
别无选择了,他将手伸向腰间的刀。希望再向前进已是妄想,面前去路不知通向何处,能不能过得左马助还尚未可知。自己,和泉藏人,唯有选择向来路后撤,突破那赌徒的封锁。这是最佳做法。
由泉藏人负责突围,自己则殿后,抵挡平冢左马助的攻击。
“泉、私の指示に従って。”
他左顾右盼,观察两面敌人。靠近同伴,低声吩咐,左手扶握刀鞘,拇指将刀推出几分,右手握住刀柄,蓄势待发,“周りに回し、私はこれに対処し——”
“否否否。”
泉藏人打断他的话,摇摇头,语气似乎还是很轻松,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或者根本没将现在的严峻处境放在心上,还在说汉语,“出云介君。我的想法,我片腕君决斗与同。”
“你疯啦王八蛋!”
俊秀低声怒吼,这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彼が誰であるか知って?良い剣者です!”
“たしかに。”
日语,的确如此,“平塚左馬助?”
独臂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唐青鸾决斗与同曾经,素早拔刀是否?见识希望。”汉语,而后又是日语,高声地,不屑一顾地叫喊着宣战,“その林崎より速?”
对面,平冢左马助听到这句话,一向稳立,岿然不动的身姿轻微晃动了一下,望向泷川俊秀的眼睛,似乎失神了,然而只是一瞬。
俊秀捕捉到了这个细节,泉藏人自然也捕捉到了。
“似乎不如。”
带着笑意地,泉藏人将刀收入刀鞘,迈步。
“藏人!”
“大丈夫,出云介君。”一边迈步,他一边开口,语气依然轻松,但也带了份稳重,带了份认真,“今终退屈不再。”
现在终于不那么无聊了。
泷川俊秀眼睁睁地看着他朝对方走去,无数劝阻的话,此时也无法说出口。只见对面,平冢左马助也同样迈步,朝前走了几步便停下来,等待。
那个水手,始作俑者,已经转身跑开。
他觉得自己此时已无力掌控局面。
望向背后,封锁退路的赌徒们,也站定不动。
他再望向身前,泉藏人离对手越来越近了,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泷川俊秀的手已经握住刀柄,但始终,无法将刀抽出。
现在,泉藏人选择要单独和平冢左马助决斗。
搞什么鬼!
越来越近了。
泉藏人冷笑着,看着面前渐渐接近的敌人。他脚步稳重,不急不慢,一点点接近对手,而对手则依然立在原地不动,甚至连那只仅存的左手都还垂立在体侧,不曾抽刀。
自己一点点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