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号手术间, 是属于开台比较的一个。陈文强让李敏带着实习生,协助路凯文完成开颅的第一道工序:切开头皮、取出颅板。李敏学着陈文强当初提醒自己的动作要点,小声地提醒路凯文。
“均匀垂直用力, 一刀切开,争取不要补刀。”
“是。”
陈文强笑吟吟看着术野。他左右手各掐了一把小弯, 微微张开的钳子尖, 暴露出他的心里并不像他的表情、还有他嘴里跟麻醉刘主任聊天那么自在的。
“小刘啊,你说这时间过得多快, 这好像是以眨眼的功夫,你看看你师妹,咱们小李也能指导新人开颅了。”
刘主任笑着回答他:“陈院长,我师妹她去年就能了啊。你是没注意到啊还是忘记啦?”
“嘿嘿。你说对了。我也许是注意到了,也许是老了开始忘事了。”陈文强昨晚放松地睡了一夜好觉, 现在心情非常好。哪怕是看路凯文的动作中规中矩、乏善可陈,但他本来对路凯文的期望就不高, 见路凯文能按照要求完成了头皮切开的第一步,他就拿自己开玩笑。
“骨钻。”路凯文喊道。
杨丽立即应声,重复了一遍“骨钻”,把东西递到路凯文的手里。
徐丽就在边上小心地提醒她:“你看骨钻, 路大夫还调整了一下骨钻在手里的位置, 你下回再递骨钻给他,到他手里就得是他这才调整过的位置。这样才不浪费时间。
“是。”杨丽看着路凯文的动作, 认真记下徐丽老师的教导,同时也记下那或许是路凯文习惯的拿骨钻的位置。
现在要进行下一步:在颅骨上钻孔。
李敏提醒路凯文:“动作要慢,要注意落空感。”
“是。”路凯文的声音非常紧张。
李敏安慰他:“你不用紧张, 慢点儿就能在阻力减小时及时发现, 也好停下来。”
“嗯。”
“盐水, 吸球。”李敏要了东西,教实习生怎么用吸球吸水、冲洗钻下来骨粉。“你要注意第一别碍事,第二要及时冲干净骨粉,保证术野清洁。”
“是。”实习生接过吸球,按着李敏的示范和要求,配合路凯文的操作。
刘主任就说:“陈院长,你看我师妹多像样。”
“嗯。是很不错。”陈文强眼睛绞在骨钻上,生怕路凯文控制不住力道钻到大脑皮层去。但他也知道,这是路凯文在神经外科轮转,必须要动手操作、要经过的第一关。
及至路凯文按着李敏术前的划线,把手术需要的颅板完整地取下来了,陈文强才终于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了。
他非常高兴地赞道:“唔,小路这些做得很不错。下回还可以做开颅的。”
路凯文很高兴,这意味着以后再有颅脑损伤的患者,他可以完成前面的工序了。但现在嘛,他往后侧方退了一大步,让开术者的位置。因为剩下的切开硬脑膜等,按着陈文强的计划,是不交给路凯文做的了。
悬吊硬脑膜之后,陈文强也不再跟柳主任聊天,他带着李敏投入紧张的暴露血管步骤。
……
梁主任做完他那台胃癌根治术,打发周大夫带着石屹、实习生把患者送回病房。他自己遛达去谢逊所在的手术间。他见谢逊带着张友道、还有那个哭了一场的女生,已经完成了甲状腺腺瘤、甲状腺大步切除的手术。他们正在做第二台的疝气修补术。
只看了一会儿,他就摇摇头出去了。那女生显然比富云香差远了。这实习生根本就是个不知道自己在手术台上应该做什么的糊涂虫。
梁主任选择性遗忘富云香第一次上手术台,就被谢逊撵出去的事儿了。
他转悠到6号手术间,见李敏和陈文强在做移植大网膜的血管吻合。
“老陈,还顺利吧?”
“嗯,还行吧。你做完了?”
“做完了,我那台是胃癌,算中期吧,好做!12组淋巴结我都扫荡了。”梁主任有小小的得意。
陈文强和梁主任聊了几句,便全力再投入地继续做手术。梁主任看过手术进程,不再打扰他和李敏,小声跟麻醉刘主任聊天。
“小刘,我听说你家买了钢琴。”
“是啊。幸福牌的。我们家娇娇喜欢弹钢琴。好几千块呢。”
“听说你们是在厂家买的、还送上门的?”
“是啊。怎么你想要给你孙女买一台啊。”刘主任闻弦音知雅意,顺着梁主任的话音问他。
“嗯,方便吗?”
“方——便。回头我把联系电话给你,那是厂家销售部经理的电话。你报上省院普外科主任的名号,百分百会比我们家的还便宜。”刘主任开玩笑,之后立即正色道:“那销售部的经理,还身兼钢琴厂的销售副厂长工作。上回是他家的什么人找谢逊动手术,我们那钢琴还是谢逊帮忙联系的。”
“那感情好。我回头找谢逊去。我得买两台。我大孙子、大孙女一人一台。” 梁主任说买钢琴,简直像是买雪糕一般的口气,一人一个。
“谢逊最近也要买。他儿子喜欢弹琴,弹得比我们家娇娇好。”但一人一个,刘主任劝他:“梁主任,那钢琴不是雪糕,不需要一人一个。让你孙女和孙子轮换弹琴就可以了。有的孩子只新鲜几天就不想练琴了,你买多了也是浪费。那钢琴贵不说,又那么大,摆着还怪占地方的。”
“我怕他们打起来啊。” 梁主任笑笑。心里话没对刘主任说。就自己那大闺女,要是叫大孙子让着妹妹先弹,她会觉得自己看不起她闺女。要是不让,就她闺女那咬尖的劲儿,还不得跟孙子打起来,什么好事儿也都会变坏事。
花钱买个安静了。
“可你那套三室房子也没法放两台钢琴,再说孩子们一起练琴,会互相影响的。只能一个一个地练习。”
梁主任和刘主任轻声聊天,陈文强和李敏充耳不闻,俩人埋头按照术前的计划,认真地吻合血管。在最后一根血管吻合完毕后,陈文强发话让李敏下台。
“谢谢老师。”李敏待冯姐取走显微目镜,才往后退了两步离开手术台。刘主任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按在自己的皮凳子上。
“谢谢师姐。”李敏不客气坐在她的位置上,闭目转动眼球。
谢逊踢门伸脑袋进来。
“主任,你们那台喊你去吃饭呢。”
“好,我这就过去。”梁主任跟陈文强招呼一声,离开了手术间。
“小谢啊,听说你最近要买钢琴?”
“是啊。给柴荣他家闺女买钢琴时,没想到我家儿子会喜欢。你要给你孙女买?”
“嗯。孙子也买。”
“那好啊。他们这周日过来送钢琴,我让他们送多两台。不过主任,柴荣他们家118的型号,那个便宜。我给我儿子定的130的型号,会贵几百块,你要哪种的?“”
“和你一样的了。明天晚上我把钱给你送去。”
“不用。后天他们来送琴,你直接给送琴来的组长就可以了。不过我估计他们要在中午左右到。”
“行啊。那我后天中午在家等着了。”梁主任高兴地敲定买钢琴之事。
李敏坐着歇了一会儿眼睛,就翻开病历写手术记录。等台上缝完头皮的时候,她画下了最后一个句号。然后她抽出早已经准备好的长期医嘱,捧给陈文强看。
这差不过已经是成式的长期医嘱了。
“嗯。就这样了。晚上咱们查完房,再去ICU看看他。”
“是。”
路凯文带实习生送患者去ICU,李敏回科里吃饭休息,陈文强胡乱地填饱了肚子,就去了石主任的办公室。省城医学院的学生处曲处长和黎老师,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石主任见陈文强端着喝水杯、夹着笔记本进来了,就朝曲处长和黎老师点点头出去了。
“陈院长。”曲处长和黎老师站起来跟他打招呼。
“坐坐。咱们也是老熟人了。我科里的事情太多,不好离开11楼太远。你们多担待一下,不是我有意怠慢你们啊。”陈文强挺客气的。
“陈院长,你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我们已经很感谢了。”曲处长真诚地感谢陈文强。然后他见陈文强把笔记本摊开了,就知道陈文强是有备而来,心生敬意的同时,也感谢陈文强不跟自己玩虚的。
曲处长把自己的笔记本打开,瞄了一眼以后说:“陈院长,昨晚石主任转告我的那几个条件,我在今天上午跟校长汇报过了。几位校长都很佩服你的严谨踏实和认真的工作态度。我们学校一致同意跟你们省院联合办学。”
陈文强笑笑,把水杯移远了一点儿,站起身朝坐在潘志办公桌位置上的曲处长伸出手。曲处长也赶紧站起来伸手来握陈文强的手。
陈文强真诚地说:“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预祝我们合作成功!”曲处长笑的就更开心了。能与省院合办研究生基础课教学工作,对医学院来说就对只有好处儿没有坏处。单这一条写到明年的本科招生里,就能吸引到更多的考生,在填报自愿的时候考虑省城医学院。
等两人再落座,陈文强抚摸着工作笔记摊开的那一页说:“有关你们本科生见习的事情,我专门找舒院长深入探讨了可行性。舒院长的意思是接受。山不亲水亲,都喝省城这一地的水呢。”
曲处长立即说:“谢谢陈院长,谢谢。也谢谢舒院长。”
“你先别说谢字,我们是有条件的。第一,见习生过来也要考试。首先学生得把要见习的内容掌握了,不然看了也是白看。”
曲处长点点头说:“应该的。”
“第二,见习生要准守的临床制度要求,也要在见习前进行考试。通过了才能接触患者、不然会惹出什么我们都想不到的麻烦,那是非常可能的。”
“是。却是应该这样。”
“第三,这一个我说的有点儿远了。你们要认真考虑一下,不中听的话,你们也别恼。你们知道我老陈的脾气,不是那种顺情说好话的人。我这个位置要求我必须先考虑临床安全,其次才是省院的名声、名气等说是虚实际是最实在的。”
“那是那是。陈院长,你说。”
“上个月,你们医学院有30个学生,参加了我们省院组织的临床实习资格考试。可是很遗憾,一个都没有通过。”陈文强眼睛看着笔记本说话,错开曲处长脸上立即出现的不自然之色。
那个女的黎老师,见状就想开口说话。
陈文强用手势阻止她开口,自己喝了一口热热的、烫口的水,然后做解释:“我这人一激动就口不择言,说起话来常常会只图意自己心里畅快,所以我爱人就让我说话前先喝口热水。这气势被断了,再想出口伤人就难了点儿。”
曲处长愣了一下,跟着赞道:“陈院长,你爱人定是一个心思灵巧的人。”
“是啊。妻贤夫祸少。”陈文强轻咳了一下继续说:“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们今年招收的学生,才是符合教育部批准的本科生吧?”
“是。”曲处长认真地点头。
“所以夏天来参加考试的是只学了两年基础课的大专生?”
“对。”
“那他们中没有合格的,也没什么奇怪的。金州和临海医学院送来的实习生,是经过四年基础课学习的本科生。这里外差了两年的时间呢。”陈文强的语气也不见波澜。
曲处长坦然地点头承认:“我们痴心妄想了,以为这些学生努力了两年,能够通过考试呢。”
陈文强摇头,满脸都是不赞成的意思。
黎老师就小心地解释道:“陈院长,但我们这一期要送到你们省院来见习的30个学生,是学校综合考试选□□的。他们今年将上三年的基础课。”
陈文强点头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不仅仅是要送他们来省院见习,还希望他们明年能在省院实习。也就是说他们的第四学年将在省院实习半年,然后再在你们附属医院实习半年。最后按本科毕业给文凭,是吧?”
“是。”黎老师点头承认。
陈文强又喝了一大口热水,直到能够吞咽了,他才慢慢把热水送进食管。他觉得自己再和这俩人谈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因为喝这种滚烫的热水导致食管癌的。
“你们这想法不错,估计这里面也有你们学院老师和领导的孩子。你们不用跟我说还没有,那跟我无关。我只一个目的:要保证教学质量。”
“陈院长,我们这批见习的学生,基础课是上三年,不是以前上两年基础课的那种大专生。”曲处长也陪着小心。
“三年?三年怎么啦?”陈文强略略提高了一点儿声音。“临海和金州医学院的基础课是四年,他们的录取分数线比你们高了几十分。”
“我们那时候是大专。”黎老师插话:“但在大专里的录取线也是偏高的了。”
陈文强深吸气,然后慢慢地说:“你们把不够本科录取线的大专生变成本科生,这个和我没关,我不发表意见。但是高考成绩差了几十分不止,这些分数也反应了学生的学习能力。至于你们那些照顾进来的学生,是不是差更多分,这里面的道道儿,咱们大家不用摊开说。”
曲处长没法回避,他尴尬地承认:“是是。”
“我直接说我的意见吧。我认为你们应该用四年的时间,让这30个学生好好地完成本科基础课的学习。晚一年毕业不要紧,但是出去了能够切实对得起本科的名头。不然五年后,当你们真正的本科生毕业了,可是学校的教学质量已经被这30个学生败祸完了。你们想想是不是?”
陈文强低头去吹热水,他不看曲处长,留出时间等曲处长想明白。
等了一会儿,陈文强见曲处长不表态,就屈指敲着桌子说:“北医等一流的医学院校是六年制,咱们省城的这家医大是二流的,五年制。你们弄出来个四年制的本科,我实在不敢恭维你们学校的教学质量,配上本身就不怎么样的学苗,经过三年的基础课学习,对医学基础知识的掌握,能比得上三流金州医学院的四年基础课成绩。”
什么最伤人,实话啊!
好半天之后,曲处长重重地点点头。他干涩地说:“陈院长,你说的没错。”
但陈文强又跟着说:“曲处长,我希望省城医学院的毕业生,不用五年的时间,就能有跟金州医学院、林海医学院一样的地位。你们从今年开始,基础课上四年,那些30个孩子好像亏了一年,实际占了一辈子的便宜。他们的毕业成绩够好,不用在参加工作时就被另眼看待,你们说是不是?”
“那陈院长你的意思?”
“我的意见是你们学校就别整什么四年制的本科了,老老实实地五年制。让这30个孩子,再多学一年基础课,把内外妇儿的书本知识学扎实了。明年春天来我们省院见习,就跟五年制的学生在三年级的下半年开始见习一样。”
“可是我们的教学计划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安排好的计划有改动的余地。你把这30个本科生放到社会上,他们创下来的名号,你们学校就永远没机会、没办法改变了。当然了,你们要是能把他们全部留在附属医院,未来四年的专科升本科学生都留在附院,也能把他们的不足藏住。”
“藏住?”
“是啊。要藏住这么一大批伪本科生,还要保证附院的医疗质量还不下降……”陈文强的态度很诱人,可话里的内容更是令人侧目。
“那不可能的。”黎老师脱口而出。三个五个罢了,随便哪个不重要的科室一塞。但那是四年、学校计划的120个学生啊!
“是不可能。四届毕业生呢。我说心里话,省院今年就没放大专生去临床了。其实我们自己心里都明白,所有人对本科生和大专生的要求、心里期望值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你们的爱子之心我理解,但不管怎么说了,得让他们真正的水平够本科,不然就是害他们一辈子了。”
陈文强的推心置腹和苦口婆心,令曲处长动容。他站起来说:“陈院长,谢谢你,我一定把你的意思带回给我们学校的领导,让他们再认真地考虑考虑。”
“好。”陈文强伸手与曲处长相握。“我和舒院长的态度保持一致,欢迎你们的学生随时来见习、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