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正坐在那里端然不动,等到杜锦宁将试卷放到他面前,并恭敬地垂头后退两步,他这才慢腾腾地提了提衣袖,拿起试卷看了起来。关乐和虽提着一颗心,恨不得凑到冯学正旁边去一起看,但他还是按捺住了心里的焦躁,坐在一旁等着。自家弟子是什么水平,他即便隔了两年没教导杜锦宁,却也是知道的。因为师生两人书信来往间,也时常会谈学问。杜锦宁会把她的一些文章寄给他,让他指点。他只担心冯学正鸡蛋里挑骨头。只要有心找岔,想要挑刺真是太容易了。如果你写了八股文,不管写得再好,冯学正也可以训斥你不走正道,阿谀逢迎;如果你写得特别有文采,他也可以说你太追求形式,哗众取宠,不是一个能踏实做学问的;如果写得太过平实,他又能说你没有文采,古板无才。不过当他看到自家弟子朝自己眨了一下眼睛,并且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容时,他的心就奇迹一般安宁下来。杜锦宁是个特别神奇的孩子,只要她表示没问题,那不管再难解决的难题,都不足为惧。安定下来,关乐和便有闲心端起茶来,细细品味了。而那头,正想挑刺的冯学正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他眼前的这篇文章,并不是以八股文的形式来写的,所以在写作形式上挑不出毛病——从古到今的文章都是这么写的,奉为经典的四书五经也是这么写的,你敢说不以八股形式写的文章就有毛病吗?他真敢昧着良心这么说,孔子孟子老子等人非得从地下爬起来狂揍他一顿不可,天下读书人也得让他滚出太学去。那种话,便是八股文的狂热倡导者潘义庭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写作形式上没毛病。不能从写作形式上挑刺,那从写作手法上挑刺准没错了吧?你写得太过华丽,自然就要挑这个刺;反之,你写得不华丽,那也可以挑刺。可偏偏眼前这篇文章你真不好在这方面说出不足来。它在行文上很平实,逻辑相当严谨,有些地方还用了数据和史实来做依据,以论证自己的观点,层层递进、步步深入,行文平实严谨得如同刑部写的案件报告,没有一处虚假夸张的地方。可你说这文缺乏文采吧,那也不能。要知道,这篇文章光是引经据典都用了不下十几处。而“用典”,本就是写文章时增加文采、增强文章说服力的一大手法,且引用的那些句子,还都是辞藻华丽、文采斐然的,这使得这篇不过五百字的文章,一眼看过去十分的有文采。冯学正不由得抬起眼来,好好地打量了杜锦宁一番。这孩子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孩子,怎么这么鸡贼?还能想出这样的方法来增加文章文采?不对,不可能啊。这孩子年纪不大,而且是小地方来的,就算有人提点,也不要能知道他今天要挑刺,所以故意这样写文章吧?再者,这样的文章,严谨里带着斐然文采,真是这孩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写出来的吗?他想要夸赞这篇文章,赞美词语能半个时辰都说不完;可要挑这篇文章的刺,却是任他来回看了这文章好几遍,愣是一点刺都挑不出来。他抚着胡须,皱眉思忖。他这一思忖不要紧,关乐和那边就急了。文章到底怎么样,倒是说话啊。现在皱着眉头望着杜锦宁,一言不发的,是几个意思?杜锦宁却十分沉得住气,站在那里微垂着头,目光直视地面,丝毫不见慌张。半晌,冯学正抬起头来,开口道:“我出一题,你再写一篇文章。”在场的几人都愕然抬起头来,望向冯学正。关乐和连忙道;“冯学正?一篇文章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再写?”冯学正慢条斯理地道:“我想再看他写一篇文章。”“……”好吧,你是大佬你有理。关乐和转头看向杜锦宁。杜锦宁此时已垂下眼睑了。她仍一脸平静,上前一步对冯学正作了个揖:“请学正出题。”对于杜锦宁干脆利索的表现,冯学正很是满意,心里倒对她生出了好感。“听好。”冯学正清了清嗓子,“《易经》有云:‘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你便以这话为题,写一篇文章。”杜锦宁拱了拱手,便转身去了案几旁坐下,伸手开始磨墨。斋夫连忙跟了过去,拿出两张空白的试卷纸,放到杜锦宁面前。关嘉泽站在原地,忙问:“学正,我呢?”冯学正抽出他刚才写的那篇文章,草草看了一遍,便点头道:“你不必再写,在一旁坐着就行。”说着,指了指关嘉泽最开始来时的座位。关嘉泽转头跟关乐和对视一眼,在他的示意下回转身,走到座位上坐了下来。冯学正这时候对关乐和说话,倒是变得和言悦色起来。他温声道:“关大人下午衙门里可有事忙?要是你急着回去,不妨先走。放心,只要杜锦宁现在所写的文章跟他刚才的风格一致,他入太学的事就没问题了。”关乐和始终没搞懂冯学正今儿个的态度大变是为了什么。这会子听到这话,他的心倒是稳定了下来。看来冯学正对杜锦宁刚才的那篇文章很是满意啊。“倒是没什么急事,耽搁一下没甚打紧。”关乐和说着,吩咐关嘉泽,“你出去一趟,跟阿观说,让他回衙门里给我请半个时辰的假。”“是。”关嘉泽答应一声,起身出去。其实衙门里上班并不是特别严格,不像现代的一些公司还得上下班都打卡。古人生活节奏本来就慢,大家又没有手表这东西,虽有滴漏、日昝,也不过是看个大致的时辰。关乐和迟上一两刻钟去衙门,没人会在意。可关乐和见冯学正对他们不友好,自然不愿意将这个把柄落到冯学正手里,干脆就让小厮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