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待宰鸡子饱受了一晚枯燥问题轰炸的方沐贤第二天天明了都不得休息。他被抬到了中圆殿,还有建昌候张延龄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方沐贤很困,可是正前方殿内好好睡了一晚的那个狗皇帝抬手指了指他,然后说道:“就是此人。并未酷刑审讯,一口咬定是寿宁侯、建昌候得慈寿太后授意,不满朕不继嗣,因而命他启用宫中旧人在日精门烧一把火。”张延龄扑通一下就跪了,哭着磕头:“陛下,臣冤枉!这逆贼满口胡言,臣从来不知此事啊!”“朕知道。宣你来听听,是让你心里踏实点。”中圆殿毕竟比乾清宫、奉天殿小多了,此时方沐贤和张延龄跪在门口,里面说什么,他们都听得到。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御书房,见到国策会议是怎么开的。方沐贤看着那龙椅背后的大明舆图,也看着那围成一圈的十八张椅子,看着国策大臣们望过来的十五双眼睛。朱厚熜开口感叹:“如今既然水落石出,反省一下之前倒是有意义了。屯门一败朕就命张孚敬南下大开杀戒,那也是因为杨阁老你们非要给朕一点地方颜色瞧瞧。朕随后忧心海患把伱们关在这里议了一整天,逼着你们同意在广东试行新法,又令天下官吏上《论海策》,这确实是朕心急,朕记住了。”方沐贤听得眼睛都睁大了:大臣要给皇帝一点颜色瞧瞧,这种话是君臣之间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吗?只听杨廷和语气里不无埋怨:“陛下终于知道裱糊匠不易也!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如此,东南岂会人心惶惶?若非知道东南不稳,甘州岂会自恃无恐哗变闹饷?这半年,臣就没睡几个好觉,仲德公也心力交瘁重病卧床!”“都难,都难。”朱厚熜嘿嘿笑着,“卿等不知朕才干胸襟,朕又是坦荡脾性,多吵几架是好事。一件事一件事下来,这不是越来越融洽吗?只待西北边事好消息传来,朕便安心过年了。改元之后,朕明年有后宫大事。精力有所宣泄,国事还是多由卿等稳妥处置。朕继续学,不急了,卿等可以多睡些好觉。盛世嘛,慢慢来。”方沐贤觉得自己跪在这里就像个小丑。这就是势同水火,杨党、王党、文臣勋臣争执不休的国策会议?皇帝在后宫宣泄精力这种玩笑也可以开?杨廷和那种小媳妇一样的埋怨语气是怎么回事?他正五品的翰林院清贵儿子被“贬”到广东到“帝党”手下做知府是假的?王守仁是背对方沐贤的,现在他嘴角也挂着笑容:“李隆奏报既然又到了,把罪责都推到许铭和董文忠头上,那就好。他也就只有本事杀良冒功,绝不至于有大乱子。北虏那边此前败于先帝之手,阿拉克汗此时历经两年战事才刚夺回汗位不久。虽说领了左翼察哈尔、喀尔喀、兀良哈三万户,然喀尔喀、兀良哈等均不能用命,右翼三万户更是尚未归心,小王子实际只能让察哈尔部如臂使指。再加上西北有杨督台在,陛下无需担忧今冬北虏入寇。”朱厚熜点了点头:“崔元护送慈寿太后去通州,然通州传来消息,寿宁侯昨夜就秘乘小船南逃了。他如同惊弓之鸟,又不能大张旗鼓去把他抓回来,卿等认为该如何处置?”王琼“哼”了一声:“倒像是畏罪潜逃一般。陛下,既已命武定侯北归,不如让他去把寿宁侯请回通州吧。寿宁侯在何处,锦衣卫知否?”“那是自然。”朱厚熜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张延龄,“郭勋剿几伙小蟊贼都折了些人手,自己还摔伤了腿,恐怕正担忧没脸见朕。只盼寿宁侯别昏了头抵抗,不然只怕要吃些苦头。”毛纪埋怨不已地说道:“御下不严,管教无方,以致受逆贼蒙蔽。陛下,等慈寿太后劝了寿宁侯回来,您还是要劝劝慈寿太后。平日里骄纵一点事小,真犯下滔天罪过,陛下如何自处?”“劝过了啊!”朱厚熜故作无奈,“晨昏定省,朕时时相劝。如今倒是清楚了,慈寿太后也没办法,毕竟寿宁侯身边日日都有这贱仆撺掇……”方沐贤听着再也受不了了:“杨廷和!你杨家在四川有多少良田是侵吞而来?毛纪!我自小在山东,你知道莱州百姓如何说你毛家吗?还有王琼!昔年在张鹤龄面前,你又是如何摇头摆尾,忘了我在一旁?”御书房中安静下来,张延龄吓得往侧边软倒了,骇然看着方沐贤。“装什么明君贤臣!大明百年来日渐民不聊生,还不都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所为?”方沐贤满脸异样地胀红起来,忠烈无比的模样,“张太后是什么无知蠢妇?张氏兄弟是何等贪婪狂妄之徒?就尔等这些得位不正之庸君、媚上求利虚伪之臣,也大言不惭说什么盛世?”他骄傲地昂着头:“我今日死则死矣,大明上下风骨不正,早已尽是私欲熏天之辈。亡国有日,尔等皆授首,九泉之下吾必不会久等!宗室贪得无厌,勋戚贪得无厌,百官钻营亦个个贪得无厌!你真当他们都真心归服?”看着朱厚熜一个嗤笑后,方沐贤满眼都是戏弄:“摸清了你的脾气,装作忠心事君而已。你不是要行新法吗?动他们的田地试试?”朱厚熜很敬佩地看着他:“所以说,真的要谢谢你。”方沐贤顿时感觉什么东西胀在心口一样。朱厚熜像是当他不存在一样:“别管这个满手是血还道貌岸然的贱东西。一生所求,齐家报国两不误嘛。官绅免税赋免徭役,若没有激励之法,谁愿意担惊受怕伴君如虎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朕要的,只是卿等为大明所带来的好处远大于卿等得到的好处,这样大明便会越来越好。不听他吵吵了,朕早就说过,日精门之火惊不了朕。”方沐贤就这样被堵住了嘴拖走了,他只觉得血气上涌,不得顺畅的呼吸与疲惫了一晚的身躯精神冲荡起来,一时闷声嘶喊着越来越憋闷。这帮赤裸裸谈论好处的狗皇帝和谄媚臣子!御书房里,朱厚熜看了看瘫坐在门口的张延龄:“建昌候,这下安心了吧?朕和众卿都听到了,这方沐贤就是个疯子。不过你们啊,以后是万万不能再被这样的奸贼蒙蔽了。竟想烧死朕,这可是诛九族之罪!”“臣明白了,臣一定警醒,臣……臣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圣明……”张延龄在门口连连磕头,吓得语无伦次。若有若无的气味传进来,朱厚熜皱了皱眉:“回去吧,好好想一想以后该如何行事。黄锦,闭门议事。”张延龄继续磕着头,中圆殿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了。随后,高忠走到他面前淡淡说道:“建昌候,别磕了,陛下让您回府呢,奴婢还要清洗一下这里。”“是……是……我这就回去……劳烦公公……让公公见笑了……”高忠抬起袖子掩在鼻子前,看着当年在宫中都飞扬跋扈的张延龄屁滚尿流一般踉踉跄跄离开,心里不禁有些快意。然后又有些感叹和不忿:要不是有个姐姐走了狗屎运,这样的废物早就不知道该杀多少回头了!御书房内,默契地演完了一场戏让方沐贤破防的众臣,这个时候才感觉自己也是被皇帝用方沐贤演了一回。口无遮拦的方沐贤,说了多少赤裸裸的话?虽然用意仍然是挑拨君臣,但皇帝毕竟听到了那些话。朱厚熜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只是藩王继统,只是欲行新法富国求治,这等无知狂悖之徒便能借各处情势煽风点火,令君臣如临大敌应对数月。由此可见,大明弊病何等顽固,朕知,卿等亦知。奏报一来,真相未查明前便只能如此推断,故而陷入此人所谓阳谋之中。”十五个人全都沉默不语。如果不是确实清楚地方上有多少问题,哪里会因为东南杀官就感觉有了一个庞大无比的利益集团?这难道能说是新法的不是?他们当时虽然都觉得袁宗皋说的有道理,地方上那些人没那么大的胆子,但是万一呢?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有生事的实力,就看有没有生事的胆子了。大明之利,确确实实已经都落在了那么多人手中,而百姓确实民不聊生。有点天灾人祸,轻易就是流民百万,时不时就有聚众为匪,甚至竖旗造反之事。朱厚熜倒是又笑了起来:“此事并非毫无益处,在朕看来,反而是一次演练。”杨廷和看向了他,只见他眼神明亮地说道:“朕策问何以富国,想来卿等如今也能多想一层了。略有新举,此人撩拨之下,天下便随之惶然,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钱。利之所在,哪些人会因哪些事做出哪些举动,朕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些。今后地方再有此等奏报,朕也不会再轻易被引导着下什么旨意。泽雨轩 zeyuxuan.cc